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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玉碎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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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城东??竹林小院
太医令目送云溯的身影远去,才敢从地上起身。下台阶时脚步虚浮,险些从高台滚落,踉跄几步方才站稳。他分明听见,陛下离去前对近侍低语:"由他去,朕倒要看看,端康靖王府敢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出宫后,他未去丞相府,而是转道城东一处不大的宅院。那是上官萧悠生母云璃书生前常居的别院,竹林小筑。
太医令祖父出身端康靖王府,王府对其有大恩。当王府有意往太医院安插人手时,毫不犹豫便入了宫,历经泰和、正和两朝熬到了太医令,如今也算是承袭了祖业。
"下官参见世子……"太医令向着花厅中伫立的黑色身影伏身行礼,对方未开口,他始终不敢起身。
"起来吧。"端康靖王世子云靖川似乎赏够了竹影斑驳,这才缓缓转身。
这位世子是端阳郡主云璃书的胞兄,身长八尺,剑眉星目,面白如玉,周身却透出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凌厉杀气。
"说说看,咱们那位自负的陛下,又交代了你什么差事?"语气温和,面上甚至还带着笑意,却让太医令心惊胆战。
"世子……陛下命臣去告知县主,关于靖边将军的事……"在对方淡漠的目光下,他结结巴巴地道出原委。
云靖川心中冷笑,果然如此。观太医令情态便知,云溯以为服务了他们父子两代,便是他们家的了?
云溯此举,无非是想借太医令之口,既让悠儿知晓周衡处境之危,施恩于她,又隐瞒最关键的信息,让她心存希望,从而更好地掌控她,进而牵制端康靖王府和周衡旧部。
帝王心术,真是算计到了骨子里。他面上不显,只是问道:"阿衡情况如何?"语气中交织着对周衡遭遇的愤怒,与一丝"果然未出所料"的释然。
半年前,父王突然接到周铮书信,已觉蹊跷。果不其然,信到不足半月,周铮便战死沙场。随后,陛下连下几道旨意,处处透着诡异:
不准周铮灵柩回璇玑城安葬,令其就地掩埋……且不论周铮是庄懿长公主的驸马,单凭他上柱国的官阶,也该让周衡为父扶棺归京!
除非……云溯早就有意清算周氏,甚至,周铮之死也未必单纯。
"回世子,将军身中剧毒,余寿……并不长久。"太医令声音发颤,满口苦涩。
"可知是何毒?"云靖川指尖在腰间玉佩的重明鸟刻痕上缓缓摩挲,那是当年泰和帝赐给父王的血脉证明。
"此毒名为'血烬',是阿拉善蝮和乌头的融合物。"太医令低声说出,踌躇了片刻后咬牙道,"此毒最忌阴寒,如今将军在昭狱……陛下又禁了丞相府十五日的足,对将军来说,这十五日,便是阎王索命期……"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毒本是先朝禁药,配方本该在泰和帝驾崩时焚毁。"
云靖川瞳孔骤缩。云溯使用它借刀杀人,还是他自己动的手?
"哦?他让你怎么跟悠儿说?"云靖川在黄花梨螭纹扶手椅上坐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佩下的流苏,心中已有决断。
他绝不会让云溯如愿。悠儿是书儿唯一的骨血,也是端康靖王府的明珠,岂能任由云溯摆布?必须让她知道全部真相,才能做出最有利的判断。
但直接揭破,又恐悠儿承受不住,或立刻与云溯撕破脸,于眼下形势不利。
"陛下命臣隐瞒将军仅剩两年阳寿之事。"太医令抹去额上不断滚落的冷汗,"世子则要臣……只说一半,但要让县主听到'两年'二字。"
"哼,他同正元真是一脉相承。难怪皇伯父看不上正元!"云靖川语气平静,眼神却冷得骇人。
太医令将头埋得更低。这种话,世子敢说,他却不敢听。庄懿长公主是先帝嫡姐,自幼得泰和帝宠爱,而先帝却始终不得泰和帝青睐。
云靖川心中冷笑更甚。当年正元既想请滇侯庄蹻出兵,又不愿放弃悠儿这个血统高贵的儿媳。书儿虽已不在,可父王与他尚在,岂容他如愿?最终逼正元解除了婚约。
岂料……云溯竟能将家国大义置于儿女私情之后!
"让妹夫决定告知悠儿的程度。"他吩咐道,"话不说死,留有余地,悠儿聪慧,自会明白其中深意。"
云靖川负手立于竹林,低声吩咐暗卫:"将'周衡中毒'的消息,漏给开国十二将的后人,记住!要让他们以为是陛下'灭口'。"
"世子,消息若走漏,边军恐生哗变……"
"要的就是他乱。"他冷笑,"云溯不是最怕'军心不稳'吗?那就让他看看,逼反一个周衡,会带翻多少棋盘。"
暗卫退下前,云靖川又道:"陛下的人也在盯着这院子,让他们盯。顺道传话回去,本世子近日只来照拂悠儿,哪也不去。"
皇宫??水榭
云溯面无表情地倚在榻上,望着前方红纱掩映、身姿曼妙的丽美人。
前几日,一批宫女入宫,长街之上。云溯却一眼相中这位刚入京述职的七品奉议郎之女陈氏。只因她眉眼与萧悠有三分相似。
云溯破格封她为美人。这几个月虽非夜夜宠幸,却也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宠妃。
丝竹乍停,丽美人俯身泣求:"赐妾一子,他日可自安。若得皇子,必养在皇后膝下,为娘娘分忧。"
云溯含笑应下,眼底却更冷,她竟想借庄氏为靠山,暗结党羽。
他出水榭时,已近黄昏。
大监静立殿外,显然已候多时。"陛下,今日十五,是否前往拟凰殿?"
云溯未答,先抬头看天色,忽然问:"朕记得,元嘉县主儿时最怕打雷,如今可还怕?"
大监一愣,不敢接话。
云溯自嘲一笑:"罢了,她如今只怕朕。"
"去拟凰殿。初一未去,她便闹得满城风雨。"云溯想起庄氏就心生烦躁,"听说拟凰殿新来个俏丽宫女,今夜就由她侍寝吧。"
大监望着云溯背影,暗暗摇头。陛下仍在为退婚之事迁怒庄氏。可这又怎能全怪皇后?若非滇侯贪得无厌,当年趁机要挟……
璇玑城??丞相府
"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为元嘉县主疗伤。此为信物。"从竹林小筑归来后,太医令又回太医院配了药,才来到被御林军围得铁桶一般的丞相府。
"大人已恭候多时,太医令请随我来。"上官澄早接到云靖川消息,命管家在门等候。他心中焦虑,既担忧女儿伤势,更忧心周衡的真实情况。云靖川的传信语焉不详,只让他见机行事,这更让他感到山雨欲来。
太医令连番受惊,满面惶恐。他抱着药箱心下哀叹: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下官拜见丞相!"书房中,太医令见到眉头紧锁的上官澄。
"不必多礼。可是兄长有所交代?"上官澄望着书案上那枚象征端康王府的龙形佩,语气略显急切——云靖川送来此物,等于将靖王府与丞相府绑死,若事败,抄家时这便是铁证。
"下官奉陛下之命,为靖边将军诊治……"太医令喉结滚动,"将军除右臂重伤深可见骨外,半年前身中'血烬',无药可解……时日无多。"他掩面低泣,"世子说,只说一半,但要让县主听到'两年'二字。"
上官澄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跌坐在椅中,手碰落了案头的《庄子》。那是周衡送的年礼,扉页题着"秋水共长天一色"。
廊下,萧悠死死咬住袖口,直到血腥味漫开。
她原是察觉父亲这几日愁容不展,又撞见管家手中龙形佩,心知衡哥哥出了事,这才佯装歇息,暗中留意。此刻,"两年"二字如冰锥刺心——周衡临别时说的"等我两年",竟是他给自己定的死期。
屋内,太医令继续道:"陛下命臣隐瞒两年阳寿,只说'伤势颇重'。"
"需您亲自去求他。"
萧悠眼泪终于涌出,却快速盘算——云溯要什么?自由?尊严?还是……终身为禁脔?
屋内,上官澄跌坐椅中,心剧烈挣扎。而此刻,轻微的响动惊动了二人。
"悠儿!"上官澄拉开门,见女儿瘫坐在地,面无血色,眼神空洞。他蹲身将女儿颤抖冰冷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
太医令无措地看着这位璇玑城贵女典范,从不可置信地低声抽泣,到认清现实的放声痛哭,最终化为绝望的无声流泪。
"他知道吗?"她嘶哑开口。
"将军……一直清楚。"太医令垂首,"他的信,墨里掺了金粉,那是周家'绝笔信'的暗号。"
萧悠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多了一丝冰冷的决绝。
"回去复命:上官萧悠谢陛下隆恩,待伤愈自会入宫叩谢。"太医令清楚地听到她咬紧牙关的恨意。
她伸手,从父亲腰间解下那枚龙形佩,攥紧至掌心流血:"爹,这信物,女儿暂用几日。"
上官澄大惊:"悠儿,你这是要……"
"唯有知道对手有多狠,才能想明白,该如何走下去。"
皇城??拟凰殿
"娘娘,这是侯爷本月第四封来信了……"侍女芙蕖望着倚在宫门边的庄氏。
"芙蕖……"庄氏冷笑一声,转身回宫,"父亲竟还指望他这些年会改变心意?"
"不过奴婢听到一事……"她将云溯擒回周衡的消息告知庄氏。
"周衡被抓?那上官萧悠……"庄氏眼中闪过厉色。滇侯在信中写道:周衡若死,西北三十万边防军心必乱,女儿当速奏陛下,请赦周氏以安军心。
云溯不理会,等于在试探滇侯府的底线。
"她敢踏进朱雀门,我立刻发右符。"庄氏的声音像淬了冰,"五万滇军十日可达。先帝换太平的价码,当场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