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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战争后遗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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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磨坊的木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诺顿翻了个身,习惯性地伸手去揽身侧的人,却扑了个空——被褥尚有余温,显然人刚离开不久。他心头一紧,迅速起身套上外衣,快步推开门。
目光扫过院子,不见奈布的身影。诺顿正想往村道方向走,却瞥见河边的柳树下,有个熟悉的瘦小身影蜷缩着。他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刚要开口,脚步却顿住了——奈布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颊和脖颈上满是未干的水痕,像是刚用冷水泼过脸,下巴抵着膝盖,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奈布?”诺顿在他身边蹲下,声音放得极轻。
奈布猛地抬头,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恍惚,见是诺顿,才强撑着扯出一个浅浅的笑:“你醒啦?我就是睡不着,来河边吹吹风。”他抬手抹了把脸,试图掩饰倦意,“别担心,我没事。”
诺顿盯着他眼底的红血丝,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一片冰凉。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见奈布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你不是还要去矿上吗?快走吧,别迟到了。”
终究是没问出口。诺顿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叮嘱道:“早饭在灶上温着,记得吃。要是不舒服,就别硬扛,等我回来。”奈布含糊地应了一声,直到诺顿的身影消失在村口,他才缓缓垂下头,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轻颤。
来到矿洞诺顿握着冰冷的镐头,砸向坚硬的矿壁时却有些心不在焉,刚才出门时奈布苍白的脸色和躲闪的眼神总在眼前晃。
他忍不住皱紧眉,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明明奈布说只是洗脸溅了水,可那眼底的恍惚、攥得发白的指节,都透着不对劲。是昨晚的事还没缓过来?还是腿又不舒服了?他甚至后悔刚才没再追问两句,更不该把人单独留在家里。
矿道里的风裹着煤尘吹过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手里的活却慢了下来。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才下井不到一个时辰,却觉得比往常难熬十倍。工头在不远处吆喝着催进度,他应了一声,手上加了劲,心里却只剩一个念头:得快点干完,早点回去看看奈布。
万一奈布又像今早那样一个人跑到河边怎么办?万一那些找麻烦的人趁他不在又找上门了?各种念头搅得他心烦意乱,镐头落下去的力道都失了准头。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只有早点挖够煤,才能早点结账回家,才能确定奈布是安全的。
每一次挥动工具,每一次弯腰捡矿石,他都在心里倒数着时间,矿道里沉闷的回声,竟都像是催他回家的鼓点。
日头渐渐西斜,矿上的哨声响起时,诺顿几乎是一路跑着往家赶。可推开磨坊的门,院子里空荡荡的,灶上的早饭原封不动地放着,奈布不见了。
“奈布?奈布!”诺顿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没有任何回应。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昨天河边的疲惫、躲闪的眼神,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忧,一股脑涌了上来。他疯了似的冲出院子,沿着村道狂奔,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奈布,从村头跑到村尾,又往野外的方向找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归鸟的啼鸣。诺顿的喉咙干得发疼,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声。
“奈布?”他循着声音冲过去,拨开半人高的野草,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
奈布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诺顿刚要上前,就见奈布缓缓转过头——他的脸上沾着点点血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一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倔强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恐和茫然。
奈布面前的草地上,躺着一只死去的兔子,雪白的毛被血浸成了暗红色,早已没了气息。而奈布的手上、脸上都沾着点点血渍,那把他总宝贝似的擦得锃亮的军刀,此刻正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刀刃上的血还没干透,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奈布……”诺顿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奈布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瞳孔缩得极小,满是惊恐和茫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嘴唇却抖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手里的军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沾满血的手捂住脸,肩膀抖得更凶了。
“诺顿……”奈布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我不是故意的……它突然跑出来,我就……”他想松开手,可手指却像被冻住了一样,死死扣着刀柄,眼眶瞬间红了,“我控制不住……”
诺顿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握住他沾着血的手。那双手冰凉,还在止不住地颤抖——他认得这种颤抖,是当年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生死后留下的烙印。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奈布的手背,然后慢慢帮他松开紧握的刀柄,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
“没事了,我在。”诺顿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不怕,有我在。”
怀里的人先是僵硬着,随即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肩膀一垮,压抑的哭声终于从喉咙里溢出,混着浓重的疲惫,浸湿了诺顿的衣襟。远处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只有林间的虫鸣和怀里的啜泣声,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昨天天刚蒙蒙亮,磨坊里静得只听得见诺顿均匀的呼吸声。奈布先醒了,刚要翻身,就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是风吹草动的轻响,倒像是有东西在扒拉泥土,细碎又诡异。
他瞬间绷紧了神经。从前在军队里养成的警觉刻进了骨子里,哪怕退役这么久,只要有一点异常动静,身体就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侧头看了眼身边的诺顿,男人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想必是昨天下矿累坏了。奈布不忍心叫醒他,悄悄挪开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捏着衣角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地上的鞋子刚套上一半,外面的响动又近了些,还夹杂着几声猫的低吟。奈布放轻脚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晨光熹微中,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正蹲在院角的柴堆旁,嘴里叼着个黑乎乎的东西,脑袋还在不停甩动,像是在撕扯什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推开门屏住呼吸走过去。离得越近,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就越清晰。等走到柴堆边三步远的地方,黑猫像是察觉到了动静,猛地抬起头,嘴里的东西也跟着晃了晃——奈布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那哪里是什么猎物,分明是一截断手。苍白的皮肤沾着泥土和血污,指节处还残留着半枚生锈的戒指,被黑猫叼在嘴里,指骨随着猫的动作微微晃动。
“嗡”的一声,奈布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惊雷。眼前的断手突然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叠——硝烟弥漫的战场,泥泞里泡得发胀的尸体,战友被炮弹炸飞的肢体……那些他拼命想要遗忘的血腥与绝望,此刻全都翻涌上来,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着柴堆才勉强站稳,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得像是要窒息。耳边全是炮弹的轰鸣和临死前的惨叫,眼前的黑猫和断手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片猩红。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落落的,可记忆里,他的军刀就别在那儿,只要拔出来,就能劈开眼前的“威胁”。
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冲出了院子,脚步发飘地往外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着离那截断手远一点,离那些可怕的记忆远一点。直到跑了很远,胸口的窒息感才稍稍缓解,可脑子里的混乱依旧没停。
“不……不是的……”他喃喃自语,想后退,腿却软得像没了骨头。不能待在这里,不能让诺顿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这个念头猛地冒出来,他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河边跑去。
河滩上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扑到河边就蹲了下来。冰凉的河水漫过他的手掌,他猛地掬起一捧,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哗啦”一声,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眼前的眩晕稍稍退了些,但心脏还是跳得像要冲出胸膛。他又接连泼了好几捧水,脸颊被冻得通红,头发也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可脑子里的轰鸣还是没停,那些血腥的画面依旧在打转。
他就那样蹲在河边,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浇脸,试图用刺骨的凉意逼自己清醒。晨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湿冷,他却浑然不觉,单薄的肩膀微微缩着,眼神空洞地盯着水面,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连诺顿走近的脚步声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