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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年旧事,彼此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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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枝桠间漏下的碎光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这里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几个月前,奈布浑身是伤躲在树后,正是诺顿递过来的半块干粮,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暖意。此刻两人并肩坐在树根上,脚下的野草长得比那时更盛了些。
奈布从帆布包里摸出那支磨得发亮的长笛,笛身上还留着几道细小的划痕,是他在军营里磨出来的。他把长笛凑到唇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悠扬的笛声便随着晚风飘了起来。没有复杂的曲调,只是简单的旋律,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温柔与怅然,绕着老槐树的枝叶打了个转,又飘向远处的田野。
诺顿坐在一旁,手肘撑着膝盖,静静地看着他。夕阳的金辉洒在奈布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连鬓角的碎发都泛着暖光。他听得很认真,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断这难得的宁静。笛声停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轻声说:“比上次在磨坊吹的,更好听了。”
奈布笑了笑,把长笛放在腿上摩挲着,目光望向远处的炊烟,声音带着点夕阳的温度:“这支笛子,是我妈妈给我的。”
诺顿微微一怔,这是奈布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人。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怕打扰了这份难得的倾诉。
老槐树的枝桠在夕阳下投下斑驳的影,落在两人交叠的膝盖上。奈布靠着粗糙的树干,指尖摩挲着膝头那把磨得发亮的□□,刀鞘上的纹路早已被摸得模糊。他偏头看了眼身旁的诺顿,对方正望着远处的炊烟,神情安静得像这秋日的傍晚,便轻声开了口:“我的家乡在廓尔喀,你知道吗?那里的山很高,风里都带着松针的味道。”
诺顿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打断。
“我爸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走了,家里就我和我妈两个人。”奈布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军刀的刀柄,“她一个女人家,又要种地又要织布,冬天里手上全是裂口,却从来没在我面前喊过一声苦。”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军刀上倒映出的夕阳,“后来她身体越来越差,总咳嗽,药钱成了家里最大的开销。我那时候总想着,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就能替她撑起这个家。”
风掠过树梢,带起几片落叶。奈布把军刀抽出来,刀刃在夕阳下闪着冷光,他拿起衣角,一下下擦拭着,动作认真得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成年那天,村里来了招雇佣兵的人,说跟着东印度公司打仗,能挣到足够养活一家人的钱。我没多想就报了名,临走前我妈妈对我说——‘廓尔喀的男人生来就要靠着弯刀劈开前路,挣得活路’。”他学着母亲当时的语气,声音沉了沉,又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还反复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说等我回去,得看到我脸吃得圆圆的,才知道我没受委屈。”
擦拭的动作忽然停住。奈布盯着刀刃上一处细小的缺口,眼神暗了暗:“刚开始打仗的时候,我总告诉自己,我是为了我妈妈才握刀的。可后来我发现,我们杀的根本不是什么‘敌人’,只是和我妈妈一样,想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有一次,我甚至不得不把刀指向了一个和我同乡的廓尔喀人……”他用力擦了擦那处缺口,像是想把什么痕迹擦掉,可刀刃上的寒光依旧刺眼,“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这把刀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所以我跑了,成了自由雇佣兵。”他把军刀重新插回鞘里,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不用再替那些人卖命,可战场上的那些画面,总在夜里冒出来。有时候会突然听见枪声,有时候会觉得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刀……”说到这里,他忽然看向诺顿,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好在还有我妈妈。想她的时候,我就吹吹那支长笛,想想她嘱咐我好好吃饭的样子,就能稍微清醒点——我得活着,得对得起她的期望。”
说完,他往后靠在树干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夕阳刚好落在他的发梢,染得那点不易察觉的疲惫都柔和了几分。诺顿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沉默了几秒,也慢慢靠向树干。
“我没什么故事,父母双亡,父亲是矿工,儿子也会是矿工。”诺顿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小时候,不喜欢矿工这个职业,”诺顿仰着头,“贫穷是最恶毒的诅咒。”
奈布看着诺顿,什么也没说,阳光撒在诺顿的身上,给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浅金,连侧脸的轮廓都柔和了不少——平日里被矿尘遮去的眉眼,此刻在光线下清晰起来,高挺的鼻梁下,嘴角还带着点未散的、自嘲般的弧度。奈布竟一时间看懵了神,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没这样认真看过诺顿。印象里的他总是沉默寡言,身上带着洗不掉的煤尘味,手掌粗糙得能磨破布料。可此刻被阳光照着的诺顿,褪去了矿洞带来的沉郁,竟透着点少年般的青涩——尤其是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摩挲膝盖的样子,像个藏着心事却不知道怎么说的孩子。
风轻轻吹过,带起诺顿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奈布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去看地上的落叶,耳尖却悄悄发烫。直到诺顿抬起头,疑惑地“嗯?”了一声,他才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指尖攥了攥衣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太阳挺好的。”
诺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没多想,只是点了点头:“嗯,比矿上的天亮多了。”他说着,往奈布身边挪了挪,替他挡住了迎面吹来的风,“风大了,别着凉。”
奈布没说话,只是悄悄往他身边又凑了凑,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还在心头打转,他偷偷抬眼,又看了一眼被阳光笼罩的诺顿,嘴角忍不住悄悄弯了起来。
风卷着几片金黄的槐树叶落在两人之间,奈布盯着那片叶子,手指却不自觉地往诺顿那边挪了挪,轻轻碰到了他的手背。诺顿的手还带着点凉意,被他一碰,微微顿了顿,却没有躲开,反而往他这边凑了凑,让掌心贴在了一起。
奈布的耳尖更烫了,却没收回手,只是借着阳光的掩护,偷偷抬眼看向诺顿。这一次,诺顿也在看他,眼里没有了刚才说起过往时的沉郁,反而映着阳光,亮得像撒了把碎星。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都没说话,只听见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彼此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其实……”诺顿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刚来这边矿上的时候,我总觉得日子还是老样子,下矿、吃饭、睡觉,没什么盼头。”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勾了勾奈布的手指,“直到那天在这棵树下遇见你,你蜷在树后,眼神又凶又怕的。”
奈布想起那天的狼狈样,忍不住笑了,眼尾弯成了月牙:“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来抓我的,差点就拔刀了。”
“我哪敢抓你。”诺顿也笑了,嘴角的弧度比平时真切得多,“我就是看你可怜,想给你递块干粮。没想到……”他没说下去,只是握紧了奈布的手,“没想到能跟你一起坐在这儿看太阳。”
阳光渐渐西斜,把两人交握的手也染成了暖金色。奈布靠回树干,侧头看着诺顿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些战争的阴影、矿洞的黑暗,好像都被这阳光和身边人的温度挡在了外面。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往诺顿肩上轻轻靠了靠,把长笛从帆布包里拿出来,放在腿上轻轻摩挲。
诺顿感觉到肩上的重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奈布的肩上,陪着他一起望着远处的炊烟。老槐树下静悄悄的,只有风的声音,还有两人交握的手心里,那藏不住的、带着暖意的悸动。
直到天边最后一点霞光被暮色吞没,远处村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奈布才从诺顿肩上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脖子。“该回去了,磨坊的门还没关。”他说着,慢慢站起身,却没松开和诺顿交握的手。
诺顿也跟着站起来,任由他拉着,脚步放得很慢。田埂上的野草没过脚踝,偶尔有虫鸣从草丛里钻出来,伴着两人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奈布走在前面,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度,还有诺顿掌心那层熟悉的老茧——粗糙,却让人安心。
快到磨坊时,奈布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诺顿。夜色渐浓,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略显紧张的声音:“诺顿,以后……我们还能常来老槐树下吗?”
诺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动作自然又温柔:“当然能。不光能去老槐树,等矿上歇工,我还带你去河边摸鱼,去山上采野果——你不是说想尝尝新鲜的山枣吗?”
奈布的眼睛亮了起来,在夜色里像两颗星星:“好啊!我还可以给你吹笛子,就在河边吹,说不定鱼都能游过来听。”
“嗯,我等着。”诺顿笑着点头,拉起他的手往磨坊走,“先回去做饭吧。”
推开磨坊的门,诺顿熟练地点燃煤油灯,昏黄的光瞬间填满了小屋。奈布把长笛和军刀放在桌上,转身去帮诺顿烧火,两人分工默契,没有多余的话,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