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夏》予馨以忱

8、烟火与琴声

　　日子像屋檐滴落的雨水，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自那次天台不期而遇后，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在两人之间悄然牵起。

　　又是一个午后，阳光依旧慷慨。温知夏抱着吉他和，再次踏上了通往天台的楼梯。心底深处，除了对这片安静空间的向往，似乎还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微弱的期待。她不确定那个黑色的身影是否会再次出现，就像不确定夏日午后是否会突然降临一场急雨。

　　推开铁门，风依旧温热。天台空旷，只有水塔投下那片熟悉的阴影。她走到老位置坐下，打开琴盒，取出吉他。指尖抚过琴弦时，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天台另一侧的门边——空无一人。

　　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像细小的水泡。在她心湖深处悄然破裂，无声无息。

　　她垂下眼睫，轻轻拨动了琴弦。今天弹的是一首练习了很久的指弹曲，旋律比《夏日序曲》更复杂些，需要更多的专注。

　　她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直到一曲终了，余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从门边的方向传来。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林野不知何时已经来了。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黑色，背靠着门框，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歪着头，视线落在远处的某一点，似乎只是在发呆。

　　她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少了平日里的凌厉，但那份疏离感依旧存在。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多久？

　　温知夏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脸颊也有些微微发烫。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调整琴弦，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拨出一个杂乱的音符。

　　林野似乎被这突兀的声音惊动，视线从远方收回，淡淡地扫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温知夏像被烫到一般，立刻移开视线，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她能感觉到林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里没有情绪，只是平静的注视，却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紧张。

　　林野看着那个几乎要把头埋进吉他里的女孩，看着她通红得像要滴血的耳垂，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又冒了出来。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更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对方这副受惊的模样，会觉得有些碍眼。

　　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远处，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习惯性地叼在嘴上。打火机已经拿在手里，拇指按在开关上，只需要轻轻一划——

　　她的动作停住了。

　　眼角的余光，那个白色的身影依旧僵硬地抱着吉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琴箱的边缘，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请不要靠近我”的紧张不安的气息。

　　烟草的味道，她似乎能想象到，那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时，那个女孩可能会皱起眉头，或者更剧烈的反应。

　　林野的拇指在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摩挲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她将打火机塞回裤兜，连同嘴里那根未点燃的烟，也取了下来，有些烦躁地捏在指间。

　　她就这么站着，既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更没有点燃那根烟。像一尊沉默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雕塑。

　　温知夏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打火机的声音，也没有闻到预料中的烟味。她小心翼翼，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点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门边。

　　林野还站在那里，指尖夹着那根白色的烟卷，却没有点燃。她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种微妙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温知许心底慢慢滋生。是因为她吗？因为上次她弹错了音，或者是因为她不喜欢烟味？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林野那样的人，怎么会顾及她的感受？

　　可如果不是，又该怎么解释？

　　她不敢深想，只是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点点。她重新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回吉他上。这一次她，弹奏的是妈妈教给他的一首古老的民谣，旋律舒缓而宁静，像夏天流淌的月光。

　　琴声再次响起，比之前多了几分安定。

　　林野依旧靠在门边，直接拿根烟被她无意识地捻动着，烟草丝从卷纸的缝隙中簌簌落下。耳边的琴声也柔和地包裹着她，驱散了一些盘踞在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和躁动。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听，不是在评判琴技的好坏，只是单纯地听着那旋律，感受着那份与她自身截然不同，平静的力量。

　　时间在琴声中悄然流逝。阳光的角度微微偏斜，将天台的影子拉长。

　　温知夏完全沉浸在了音乐里，忘记了紧张，也忘记了那个沉默的观众。她偶尔会闭上眼睛，感受着指尖与琴弦的触碰，感受着旋律从她身体里流淌而出。

　　林野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远方收回，落在了弹琴的女孩身上。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随着节奏轻轻点动的脚尖，看着她偶尔因为按准了一个高把位和弦而微微扬起的、带着一丝满足的嘴角。

　　那是一种很纯粹的样子。和她所熟悉的那个充满算计、暴力和冷漠的世界完全不同。

　　一根烟，在她指尖被捻得不成形状，最终化为细碎的烟草末，从指尖飘落。她拍了拍手，将残屑抖落。

　　当最后一缕琴音在天台消散，温知夏缓缓放下吉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指。她下意识地又看向门边。

　　林野还站在那里，姿势几乎没变。只是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对方的视线也恰好移了过来。

　　这一次，温知夏没有立刻躲开。她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对着那个方向，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完成演奏后的轻松，以及一丝微不可察，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试探。

　　林野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微笑。她愣了一下，随即，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有些仓促地移开了目光，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抱着吉他的温知夏，什么也没说，转身推开门，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里。

　　脚步声渐行渐远。

　　天台上，又只剩下温知夏一个人，还有怀里那把余温未散的吉他。

　　风轻柔地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她看着空荡荡的门边，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但似乎并不全是失落。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按弦的触感。而空气中，除了阳光和风的味道，似乎并没有留下那个人身上常有的烟草气息。

　　这个发现，让她心底悄然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准确捕捉的涟漪。仿佛某种无声的约定，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找到了一条极其狭窄隐秘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