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夏》予馨以忱

7、吉他与秘密基地

　　南方的秋天，脚步总是迟疑的。虽已过了立秋，暑期却并未完全消退，只是不再像盛夏那般酷烈难当，转而变成了一种吞没黏腻的余热，缠绕在肌肤上，挥之不去。

　　午后的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落在小镇高地交错的屋顶上，给灰瓦和斑驳的墙面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色。

　　温知夏抱着一个略显陈旧的深褐色木吉他盒，脚步轻缓地踏上了通往学校主楼天台的楼梯。吉他盒的边缘有些磨损，露出底下浅色的木纹，那是岁月和无数次摩挲留下的痕迹。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教学楼里空汤汤的，大部分学生已经放学回家，只剩下零星的值日生还在教室里打扫，拖把与水桶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她喜欢这个时间的校园，安静，无人打扰，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

　　天台的门通常是锁不动的，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带着铁锈摩擦得滞涩感。一股混合着阳光味道，干燥温热的风迎面扑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这里是她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起伏的山峦线和更远处鳞次栉比的居民，以及贯穿小镇的那条在阳光下泛着粼光的河流。喧嚣的市声，已经被距离过滤得模糊而遥远，像背景里低沉的哼鸣。

　　她走到天台的一角，那里有一小片阴影，是旁边水塔投下的。

　　她习惯性地坐在阴影边缘，既能享受阳光的暖意，又不至于被直射得头晕。将吉他盒小心地放在身边，打开卡扣，里面那把保养得当的旧木吉他静静地躺着，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

　　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带起一阵几不可闻的嗡鸣。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吉他稳稳地抱在怀里，冰凉的琴声贴在她薄薄的夏装，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按上琴弦。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有些生涩，带着试探的意味。是母亲以前经常弹奏的《夏日序曲》，一首旋律简单却充满怀念意味的曲子。母亲曾说，这首曲子里有她整个青春的夏天。

　　渐渐地，她的手指熟悉了琴弦的间距和力度，旋律变得流畅起来。音乐跳远在午后微热的空气里，像阳光下飞舞的细小尘埃，带着一种淡淡挥之不去的忧伤，却又奇异地抚慰人心。

　　她微微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神情专注而柔和，仿佛整个灵魂都沉浸在了指尖流淌的音乐里。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开始弹奏后不久，天台另一侧，通往楼梯间的厚重铁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林野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双手插在破洞牛仔裤里，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晃荡。

　　放学后的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格外漫长，回家面对那间空荡冰冷的房子，还不如在外面游荡。网咖去腻了，街上也没什么意思，鬼使神差地，她又绕回了学校。

　　她记得主楼的天台，以前逃课抽烟时常去，那里清静，视野也好，是个放空或是烦躁时独处的好地方。

　　她熟门熟路地走上楼梯，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就在门开的一瞬间，一阵轻柔的吉他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她的动作顿住了。

　　谁会在这时候在天台上弹吉他？

　　她靠在门框边，没有立刻走出去，只是微微探出头，视线穿过空旷的水泥地面，落在了天台另一角的阴影里。

　　是那个白色的身影。

　　温知夏。

　　她抱着一把木吉他，微微蜷缩着身子，低着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膀轮廓，几缕碎发被风吹动，拂过她苍白的脸颊。

　　她整个人沐浴在一种寂静的氛围里，与那悠扬中带着些许惆惘的琴声融为一体。

　　林野下意识地将嘴里叼着的烟拿了下来，捏在指间。她靠在门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琴声不算特别娴熟，偶尔还会有一两个音符按得不够实，带着细微的杂音。但那份投入其中的专注，以及旋律本身所携带的某种干净而脆弱的情感，却奇异地抓住了林野的注意力。

　　这和她平时听到的躁动音乐，或者街头巷尾传来的那些流行歌曲完全不同。这琴声，像这个弹琴的女孩一样，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宁静和易碎感。

　　风不大，但持续地吹着。林野站的位置是上风向。她看着指尖那根没点燃的烟，又看了看远处沉浸在音乐中的温知夏，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记得那个雨夜，女孩身上干净的气息，以及刚才在巷子里，那混合着雏菊和桂花糕的甜香。烟草的味道，似乎与这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犹豫了几秒，连她自己都没明白为什么，她将那根烟重新塞回了烟盒里。然后，她调整了一下站姿，依旧靠在门框边，但身体微微侧转，确保自己站在风向往自己这边吹的位置。

　　这样，即使她待会儿忍不住想抽烟，烟味也不会轻易飘到天台那边。

　　她就这么站着，目光落在温知夏身上，又似乎透过她，落在了更远的地方。琴声像清凉的溪流，缓缓流淌过她因打架而依旧有些躁动的心绪，带来一种陌生，近乎奢侈的平静。

　　她看到温知夏在某个转换和弦的空隙，手指似乎按滑了，一个突兀的错音跳了出来。

　　温知夏的动作猛地停住，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住的孩子，飞快地抬眼，有些慌乱地四下扫视了一圈。

　　林野在她目光扫过来之前，迅速而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偏头看向远处的山峦，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恰好停留，对天台上的琴声和弹琴的人毫无兴趣。

　　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却莫名的漏跳了一拍。

　　温知夏没有发现躲在门边阴影里的林野，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低下头，重新调整了一下按弦的手指，试图找回刚才的旋律，只是耳根那抹绯红，迟迟没有褪去。

　　林野的嘴角，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近乎无形的弧度。

　　风继续吹着，带着远方河流的湿气和城市模糊的喧嚣。天台上，一个在阴影里弹奏着未完成的旋律，一个在门边的风中沉默地聆听。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并未交汇。

　　一种无声奇异的默契，在这空旷被阳光和琴声填满的空间里，悄然滋生。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了无人察觉的角落，等待着不知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