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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艰难的专项协调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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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挂断后的第三个小时,青石区王志刚区长正坐沙发上陪小孙子看《西游记》。
孙悟空的金箍棒刚抵住白骨精的咽喉,电话铃突然炸响。
他蜷腿起身,慢悠悠趿拉着棉拖鞋,抓起电话时眼睛还黏在屏幕上——猪八戒正把半块西瓜往嘴里塞,汁水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小孙子拍着沙发喊“爷爷快看”。
电话是市秘书长范泽华打来的:“王区长,许市长发话了,让你们明天上午九点开个专项协调会,研究红旗厂土地变更的儿。”
王区长脸上的笑僵住了:“啥指导精神?能不能定个调子?”
他刻意压着嗓子,怕吵到蹦跳的小孙子,瞟一眼茶几上的报纸——头版印着“优化营商环境”的大标题。
“区里自己掂量吧。”范泽华顿了顿,补了句,“港澳台联合商会的欧阳会长,说咱们阳奉阴违,许市长很恼火。”
王区长“哦”了一声,视线重新转回电视。孙悟空早收了金箍棒,正跟唐僧辩白。
他眉头慢慢拧成疙瘩。
欧阳会长的面子得给,许市长的火得灭,可土地变性这事儿,弄不好就被审计局盯上——乌纱帽可比什么都金贵。
挂了电话,他挪回沙发的脚步更慢些,坐下时不小心蹭翻了小孙子的玩具车,零件撒了一地。小孙子瘪着嘴要哭,他赶紧摸出颗水果糖塞过去。
第二天一早,何厚土提前半钟到了办公室。打开小太阳,搓着手泡了杯浓茶。
他拨通了国土分局魏青云的手机:“魏局,打听个事儿,工业用地转商业,最近有松口的迹象没?”
电话那头传来翻文件的沙沙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响起魏青云的声音:“老何,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上个月市里刚发了严控文,谁碰谁倒霉。你这是替谁跑的?”
“榕城来的投资商,想接红旗厂的烂摊子,要转一百亩商住地,还说能安置六十个下岗职工。”
何厚土吹开茶面上的浮沫,烫得舌尖发麻,却还是咽下去,“地价也就十几万,算下来不亏。”
魏局在电话里笑出声,那笑声像砂纸磨铁:“转商住?去年张副区长的小舅子,想把城郊那片地转成商铺,托了多少关系,最后还不是黄了?你以为这是过家家?”
“这个不一样吧……”何厚土还想辩解,魏青云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像蚊子哼:“真要办也成,先走收储、评估、上报,小半年是快的。关键是市里的审批会,得备足这个数——少一分,门都没有。”
何厚土拿过笔,在纸上画了个圈,里面写了个“5”。五万块,抵他三个月工资,手心里瞬间冒了汗。“这钱扔出去,能有准信不?”
“最近审计局跟盯贼似的,谁敢给你准信?”魏青云的声音透着不耐烦,“你自己看着办,别到时候把我扯进去。”
挂了电话,何厚土又连着拨了三个号码——工业局的老部下、国资委的老同事、法制办的老同学,一圈打下来,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有的还冒着火星。
他捏着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拧了拧,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答应墨剑峰,审计局那边说不定就找上门;不答应,许市长的火压不住,胡文采昨天送的那几张购物卡还在兜里揣着——左右都是坑,不如先拖着,等过了年再说。
九点十五分,他掐灭最后一支烟,扯了扯身上的确良衬衫。领口上还留着块淡红印子,是昨天陪胡文采吃饭时,红酒溅上的。
走到窗户旁,他对着玻璃理了理头发,把额前的细发往后捋,又沾了点茶水,把鬓角的碎发压下去。
会议室里早坐了几个人。
国土分局来的年轻代表,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羽绒服,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国资委的副主任,捧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保温杯发愣;支持胡文采的刘副区长还没到,他的秘书却早早来了,坐在角落里,手里转着钢笔,笔帽拔了又插,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鲁国庆是跟在墨剑峰身后进门的。
他穿件洗得发蓝的工装,怀里紧紧抱着个帆布包,包口用别针别得死死的——里面除了下岗职工的联名信和工厂的设备清单,还有个用塑料袋裹了三层的旧饭盒,装着老工友赵师傅早上塞给他的炒花生。赵师傅说“带着路上吃,帮大伙把事儿办成”,那声音糙得像砂纸,现在还在耳边磨。
刚走到门口,兜里的 BB 机突然“嘀嘀”震了起来。他赶紧掏出来看,是老工友李师傅发来的消息:“家里米缸空了,孩子学费还没凑齐,等你信。”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得他心口发沉。他攥紧包带,心里想着:“不能让大伙失望。”
墨剑峰走在前面,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里面的米白色羊绒背心,露出半截浅蓝色的衬衫领。这一身,跟满屋子的羽绒服、黑棉袄格格不入,像一块干净的石头,砸进了泥堆里。
何厚土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堆着笑,伸手过去:“墨总,昨晚休息得还好吧?”
墨剑峰握住何厚土的手,没笑,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何局,咱别绕圈子了,咱们直接说土地变性的事。”
何厚土的手被捏得有点疼,脸上的笑却没掉:“急不得,先坐,先坐。”
红木会议桌的漆面早斑驳了,边缘有道深深的划痕——据说是前几年有个厂长来要工资,拍桌子弄的。
墨剑峰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对面的椅子上,发出“吱呀”一声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突兀。鲁国庆挨着他坐下,把帆布包放在脚边,手一直搭在上面,像护着什么宝贝。
墨剑峰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文件,最上面是打印整齐的《投资计划书》,封面上别着枚银色的回形针。
“这是投资计划书,何局您过目。我们是带项目落地,一年之内,能创造两百个就业岗位,总产值五百万作右”
国土分局的年轻代表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声音有点怯:“墨总,土地性质变更不是小事,得走收储、评估、上报的流程,最快也得小半年……”
“流程是给办事的人走的,不是给卡人的人当挡箭牌的。”墨剑峰打断他,话里带了点硬气。
鲁国庆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李师傅的 BB 机消息。
他怕记混,特意抄在了纸上。纸条边缘都磨得起毛了,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用力。
墨剑峰捏着纸条,声音沉了些:“何局,流程慢,我们可以等。可下面的人等不起哦。”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叠联名信,推到桌子中间。
纸页上的签名密密麻麻,有的还按了红手印,红得像血。
“鲁大哥刚收到消息,有老工友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就等着工厂复工,交医保,领工资。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不是纸面上的数字,是等着吃饭的人家。”
鲁国庆坐在旁边,用手摩挲着帆布包上的补丁——那是他老娘前年补的,线脚歪歪扭扭,却很结实。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守着厂子,守着大伙”,那时候父亲的手凉得像冰,眼神充满了期盼。
现在,父亲走了,轮到自己了。他没抬头,把帆布包抱得更紧了些。
门突然被推开,刘副区长走了进来。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敞着怀,里面的羊毛衫领口别着枚金色的徽章,晃得人眼晕。
听到墨剑峰的话,他“嗤”了声,大摇大摆地在何厚土身边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说:“特殊处理?墨总,你是外来的,不知道规矩吧?政策红线碰不得!上次有个老板想搞特殊,现在还在纪委喝免费茶呢,你也想试试?”
墨剑峰没急着说话,从文件里抽出一张复印件,递到刘副区长面前。
复印件的边角有点卷,上面印着去年的土地审批文件,申请人一栏写着“张某某”——正是张副区长的小舅子。
“刘区长,您说的红线,我懂。可去年三月,咱们区里为‘兴盛商贸’特批了五十亩工业用地转商业,那时候怎么就不叫碰红线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些:“还是说,这红线,只针对我们这些没背景的外来投资商?”
刘副区长拿起复印件,看了两眼,脸色瞬间变了,捏着纸边,用力向桌子上一摔:“那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了?”
坐在墨剑峰身旁的鲁国庆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干脆,像冰碴子砸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在区领导面前硬气说话,手心里全是汗:“兴盛商贸解决了多少就业?我们接红旗厂,能安置六十多个下岗职工,可以带动运输、餐饮等一系列产业,怎么就不是重点项目?墨总带着真金白银来办事,不是来受气的!”
说完,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旧相册,一把翻开,然后举起来,对着众人左右展示。
里面的照片都泛黄了,有他年轻时和工友们在生产线前的合影,每个人都穿着蓝色的工装,笑得露出牙齿;还有厂子鼎盛时开表彰大会的场景,主席台上挂着“安全生产标兵”的横幅,红得耀眼。
“这些人,有的现在靠打零工过日子,有的在路边摆地摊,天不亮就出去,天黑了才回来。有的没钱看病,躺在床上疼得直打滚……”
说道这里,鲁国庆哽咽了。
“他们不是不想好好干,是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们却在坐在这里喝茶推脱,在这卡脖子!”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电暖风“嗡嗡”地转着,像只被困住的苍蝇。
何厚土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手指头碰到了硬邦邦的购物卡——那是胡文采昨天送的,塞在烟盒里,说是“过年的一点心意”。
他的眼神闪了闪,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墨总的方案确实有吸引力,职工安置也是区里的心头大事。不过土地变更确实需要时间,要不然这样,你先把工厂接过来,先把生产线开起来,土地的事,我们慢慢研究,争取尽快给你答复。”
“何局,没有土地抵押,银行不会放款;没有商业开发补偿,我撑不起后续的职工培训和再就业安置啊!!”
墨剑峰放下茶杯,杯底碰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响,震得旁边的文件都动了动。
他清了清嗓子,“这是一揽子方案,拆不开,也等不起。”
国土分局的年轻代表还想再说什么,何厚土却用眼神制止了他。
那眼神里有警告,还有点慌——他怕这年轻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这时,墨剑峰听到了何厚土脑子里的自言自语:“答应墨剑峰,审计局那边说不定就会找上门;不答应,许市长的火压不住,胡文采的好处也没了。真是难搞!”
“今天先到这儿吧。”何厚土环视众人,声音有点虚,“墨总的要求我们都清楚了,各部门再内部研究研究,明天我们内部碰碰头,再拿出一个会议纪要来报给领导。”
说完,他率先离开办公室。
众人也互相议论着,鱼贯而出。
墨剑峰没再说什么,开始收拾文件。
鲁国庆刚要起身,就被国土分局的年轻代表拉住了。
年轻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压低声音说:“找规划局的李科长,他是我大学师兄,为人正派,知道土地收储的关键节点——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说完,还没等鲁国庆道谢,就最后一个急匆匆出了门。
鲁国庆攥着纸条,追上墨剑峰,把纸条递过去:“老墨,我们有希望了。”
墨剑峰看了一眼,摇摇头:“这是帮小忙,解决不了大问题。”
两人走到区政府门口时,墨剑峰突然停下了脚步,从公文包里掏出投资计划书的复印件,走到公告栏前,用透明胶带把复印件贴了上去。
又从兜里摸出支笔,在旁边写了一行字:“红旗厂项目进展每日更新,欢迎监督,联系电话:XXX”。
“既然他们要研究,咱们就把事亮出来,让大伙都看看。”他拍了拍公告栏,声音很沉,“也让他们没法随便糊弄。”
鲁国庆看着公告栏上的复印件,又看了看墨剑峰的背影,心里的石头好像落了些——有这样的人带着,说不定真能成。
四楼另一间小会议室里,刘副区长看着紧闭的门,哼了声:“一个外来的,还敢在这儿摆谱?鲁国庆也是,胳膊肘往外拐,忘了自己是谁了!”
何厚土慢慢收拾着面前的笔记本,又摸了摸口袋里的购物卡,叹了口气:“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
他站起身,对剩下的人点了点头:“这里也散了吧,我去王区长办公室汇报。”
何厚土站在王区长办公室门口等待时,从玻璃窗向下望去,看着楼下的墨剑峰和鲁国庆。
二人站在自行车旁,鲁国庆拿着什么东西,在给墨剑峰看,偶尔抬手抹一下额头。墨剑峰突然抬头,看向办公楼。远远的,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遇上了。
“这么远,他们肯定看不见!”何厚土心里安慰自己。
可是,不知道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突然感觉有点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