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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观阳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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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过去,孟诉禁足期满,即刻启程,离开稼阳。
浩浩荡荡的清异司队伍出发,周遭百姓纷纷驻足,小孩好奇的目光被大人充满厚茧子的手掌捂住。
“听话,咱们长大后不当这种天天杀人的镀金狗。”
行在队首的孟诉置若罔闻,坐在百里挑一的骏马上,意气风发的昭王内心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晏海恢复宁静。
别人怎么说,他不在乎。
在出城门时,清异司与一列快马擦肩而过。
他们打着加急情报的绿旗,风尘仆仆,想必是昼夜不停地疾驰了数日。
崔玉不是很熟练地催马上前,险些让马跑到了孟诉前面,死死拽住缰绳才制止了马。
他将自己裹成了一个棉花球,唯恐受了风寒,头上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头巾,连说话都要先把嘴巴从头巾里剥出来先。
“王爷,那是北境朔方来的队伍吧,”崔玉气喘吁吁地说,“我前几天就听说边防军在北边坐不住了,送了数十封加急信到稼阳,兵部还认为是在职责他们办事不利,还发了火呢。”
孟诉“嗯”了一声:“想必是了。”
稼江大桥炸毁已经一月余,铁驺吾还在打捞,桥也还在修。
清异司从稼阳去松川也就搭不了便车了,只能在官道上走个三五日。
但若说起稼江大桥被炸,影响最大的必然是晏海北境的朔方边防军。
晏海的铁路多集中在中、南部,只有一条铁路通往北边。
自稼阳站到北境朔方站,再到晏海东海岸边的碑林站,铁路呈“厂”字形。
稼阳以北的朔方站用于接送补给,是边防军的驻扎之地。
再往东到东海岸碑林站,则是运送自松川而来的木材,用于搭建瞭望塔,以时刻观测东海动向。
北境铁路就这一条,这次晏卡志士动乱虽然没炸到北边,但稼江大桥一炸,北境的补给线便断了。
自西松川和南夏邑的两条线路汇入稼阳,呈一个倒过来的“y”字形。
稼江大桥一炸,把这三线交叉的点给炸掉了,相当于割断了铁路的咽喉,松川的木材、夏邑的兵器,甚至再往西的不烬山的石材、再往南的江源的粮草,都无法运送到北境了。
如今晏海勉强算是平静,只有些许内忧,并无外患。
城里的老爷们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对他们来说只是出行没那么便利了,着急的只有北境苦寒之地的泥腿子们。
天高皇帝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群一向不闻窗外事的边防军总算亲自来催了。
孟诉吩咐崔玉:“传令回去,若是近日稼阳平安,分出一些靖卫护送边防军回北境。”
边防军十年不入京城,这一次来,于情于理,皇上都不会让他们吃闭门羹。
北境苦寒,为求生存不择手段者无数,有靖卫的保护,多少能防一防那些流寇。
出了稼阳,过了临时搭建的木桥,扭头可见不远处热火朝天修缮稼江大桥的工人队伍。
稼江大桥残缺的断口张牙舞爪,渺小如蝼蚁的人类趴在着巨兽的脊背上,试图重铸它的血肉。
宽阔的稼江奔腾不息,自这头天际线消失在另一头天际线,宛如无边无际。
这样来看,倒显得没了稼江大桥的稼阳,像一座孤岛了。
“司融——”孟诉想说什么,但又很快住口,抿紧了嘴。
但在马上哆哆嗦嗦的崔玉却异常耳尖,伸长了脖子过来:“王爷。司融先生怎么了?”
罢了。
孟诉吐出一口气,沉声道:“从松川回来后,把当年审讯司融的档案调给我看看。”
末了,他停顿片刻,又补充一句:“全部。不要遗漏一个字。”
一抹惊诧从崔玉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低头掩住称是。
他吸了吸鼻子,敏感地感觉到这其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王爷和司融之间出现了罅隙。
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在暗中被调取档案的司融,此时已经到了松川。
他们白天躲躲藏藏,夜里策马狂奔。
但马劣人衰,三天过去,也才到了松川东北部的松川站。
这里地势稍显平坦,又因为靠近铁路站点,汇集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小城镇,美名观阳镇。
尽管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稼阳的边,但观的这个阳很显然是稼阳。
或许是沾了京城的贵气,这里的小生意做得热火朝天,街边经常站着来自松川各地的木材商,逢人便推销自己的木材,吹嘘松川西边那群山有多少山头是自己的。
铁驺吾嗡鸣着驶入站台,不同于稼阳、夏邑的□□,离稼阳越远的地区,多数只有货运。
此处民风彪悍,货厢里没位置,人便扒在车厢外面,一边吹风一边兴奋地嗷嗷叫着。
甚至本地还独创了一套专用于扒车厢的装置,防止人从车厢上掉下来,乐极生悲。
冲天的云雾蒸腾,人声随着铁驺吾进站达到顶峰,自远处看去,仍能看见车身上的小点一个个往下掉——那是勇猛矫健的松川人在往下跳。
自晏海最西面的不烬山运来了一车厢一车厢的上好石材,等待已久的劳工一哄而上,熟练地用木头、绳索做成的工具往下卸货。
到站的铁驺吾运来了更多的人,自然便无人注意到汇入人群中,两个样貌普通,十分不起眼的男人。
到了观阳镇,司融立即去搞了一些易容的材料,在野地里糊到了盛平脸上。
直将盛平和自己糊成了个初具人形,司融才满意地松了手,这才让他们能在青天白日下出现在大街上。
路途不过三天,司融已经将盛平的尿性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此人记吃不记打,废话一箩筐,自说自话都能娱乐半天。
还有时候听不懂人话,问东答西,指南打北。遇到这种情况,揍几下准没错。
唯独让司融颇为欣赏的一点是极其有眼力见,司融咳嗽了就递水,司融打哈欠了就殷勤寻找营地。
而且他野外生存能力不错,总能找到鲜少有野兽经过,还背风暖和的营地。
若不是暗中组建的线索团还未成型,司融简直想将盛平纳入,当作自己的得力助手了。
带上这人皮面具,盛平十分不习惯,时不时摸一摸,遇到反光的东西还照一照,再做几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时而感觉很新鲜,盯着司融的脸,学习他控制表情。
时而盛平又很心虚,总觉得别人能看到他真实的脸。
——尤其是在看到街边贴着他的通缉令的时候。
司融跟着盛平沾了光,想不到螳螂几人的口述能力那么强,能让他的花容月貌占据盛平通缉令的一角。
那通缉令上写着:提供线索者赏黄金数百两。
一个小箭头指着通缉令一角司融的脸:提供线索加赠二十两。
一想到自己的命只值二十两,司融颇为不满。
再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离开稼阳、能以真容示人一次,现在被盛平连累得又得带上这丑陋的面具,司融就更不满了。
司融那张脸捏得十分粗糙,此时他脸一沉,松松垮垮的人皮便往下坠,看上去简直像个七八十岁、老得挂不住肉的老头子。
善于察言观色的盛平一见,立马低声提醒:“司融兄、司融兄!笑一笑十年少!”
那张司融勉强算有好感的娃娃脸被人皮面具一遮,司融对盛平的忍耐程度直线下降,这时脸皮快坠到脖子了,忍耐着快步甩开他。
马儿已在客栈后院安顿好,二人勉强在客栈塞了个水饱。
财大气粗的盛平面对劫匪一掷千金,离开了迷雾客栈司融一搜身,发现他身上竟然一个铜币都不剩,搞得司融明明是押送他的,却还要倒贴饭钱。
路途买些干粮、到了观阳镇买了做人皮面具的材料,二人到了客栈一坐,司融的钱袋子里只倒出了几个铜币。
人能饿着,马可不行,毕竟离他们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
于是付了草料钱,二人在客栈买了一壶茶,在客栈门口的小摊子上买了六个双糠饼子,梗着脖子就着水给咽了。
盛平正在长身体,乃是饭桶中的饭桶,六个双糠饼子他吃了四个还意犹未尽。
这双糠饼子的小麦粉含量不到一成,九成都是米糠和豆粕,一口得在嘴里嚼一刻钟才能勉强咽下去。盛平这饭桶竟然一口半个,咬合力堪比水牛。
以至于司融在毫不留神的时候被他吃了四个饼,最终还是抢才从盛平手里抢了一个,没让自己饿肚子。
为了报复盛平,司融把买的茶水喝了一多半,盛平被哽得眼泪汪汪。
司融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噎死你活该!
吃饼的时刻是二人最安静的时刻,因为嘴都在忙着嚼,只能用眼神交流。
穷疯了的司融再多坚持一天都养不起他了,关键是还不能缺他少他的,不然能不休不止地喊一天饿。
司融顶着一脑门官司往前走,感觉自己是脑子被驴踢了才把他带上。
盛平迈着小碎步跟着司融,像极了一个小太监,时不时探头跟司融说几句话。
“司融兄,我们这是去哪啊?”
根据司融的经验,在盛平说话的时候接茬,会让他迸发出更多的废话;一直保持沉默,盛平自己唠叨一会也就安静了。
于是他没搭腔,将盛平当作了空气。
天知道,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话很多的人,在盛平面前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显得自己都格外恬静了。
在盛平悻悻闭嘴的时候,司融才掏了掏耳朵,指着天上说:“朱砂飞向的地方。”
盛平一愣:“什么?”
“我送了信过来,有人在朱砂飞向的地方和我们汇合。”
盛平抬头,才发现头顶上飘扬着的不是沙尘,而是细密的朱砂瓢虫,它们呈现土黄底、带有朱砂红点的模样,比寻常昆虫小一些,成群结队地被风带动着。
若是仔细观察,能看见它们在风动时便动,风不动时,便飞往一个地方,时而根据风向调整自己的航线和距离。
在朱砂瓢虫的指引下,司融和盛平离开了最为热闹的铁驺吾站点,直到了观阳镇的最边缘。
这里堆放着自不烬山运送来的、不合格的巨石,有的聚集、有的散落,看上去简直像个不伦不类的迷宫。
远离了喧嚣和人声,这里静得出奇,在苍茫的天地间,立足于足有十丈高的巨石前,人类渺小如尘埃。
不知不觉,那不细看便发现不了的朱砂瓢虫失去了踪迹,司融驻足观望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巨石,宛若参观。
盛平撇了撇嘴,失去了兴致,一边往司融的方向走,一边喊着:“司融兄——”
他一张口,司融就知道一箩筐废话又要倾泻而出了,不耐地转身,装作没听见。
可疑的是,盛平忽然住了口,像是凭空失踪了。
司融扭头看去,盛平动作僵持在空中,翻着斗鸡眼,看着鼻尖上停着的一个小红点,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那是一只如血一般的纯红色朱砂瓢虫,它一出现,所有的杂色朱砂瓢虫统统无影无踪。
司融心生预感,转身看向一侧的巨石。
那里,一个瘦小、皮肤色如黑檀、穿着短装的女子靠在石头上,打量着盛平。
她斜斜地睨了司融一眼:“这是谁?你没说你会带人过来。”
司融松了口气,笑道:“总算见到你了,春泉。”
那叫春泉的女子皱了皱眉,从司融如释重负的表情中,品到些许让人钱包发凉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