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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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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先于视觉回归。
首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疼痛。肩膀被马鞭抽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灼烧着,额角撞击留下的肿块随着心跳一下下鼓胀地疼,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勉强装了回去,处处都泛着酸软和钝痛。
然后,是气味。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潮湿霉烂、汗臭、以及某种腐败腥臊的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几乎让她窒息。
林禾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起来。
眼前一片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巴掌大的、糊着脏污窗纸的小窗,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这个狭小、低矮空间的大致轮廓。身下是潮湿发霉的草垫,硌得人生疼。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那一线光柱中无助地翻滚。
这里不是诏狱,但比诏狱更令人绝望。
“醒了?”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长年累月被生活磨砺后的麻木。
林禾猛地转头,因为动作太快而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在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身影,看身形是个妇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而杂乱,脸上布满沟壑,一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浑浊,正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哪里?”林禾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浣衣局。”老妇人的回答简洁得可怕,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力气。“进来了,就甭想着出去了。认命,才能少受点罪。”
浣衣局。
朱元璋的“恩典”。终身奴籍,严加看管。
林禾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额角的伤,最终只化作一个扭曲的表情。她重新躺回草垫,望着那蛛网密布、不断掉落的屋顶,眼神空洞。
求死未成。连死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那个男人,他就是要她活着,活在这泥泞里,看着她挣扎,看着她被磨去所有的棱角,看着她变成眼前这老妇一样的行尸走肉。
恶心。
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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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刺耳的铜锣声就敲碎了短暂的睡眠。
“起来!都起来!死猪猡!还想睡到日上三竿吗?!”尖利刻薄的叫骂声伴随着木门被粗暴踢开的巨响,一个穿着低级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粗壮的仆妇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鞭子,眼神像毒蛇一样扫过屋内蜷缩的众人。
林禾被粗暴地拽起,推搡着和其他几十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女子一起,涌向院子里。
巨大的庭院,一排排简陋的水槽,堆积如山的脏污衣物——宫人的、侍卫的、甚至还有马厩里沾满污秽的毯子。空气中弥漫着碱水和污物的混合气味,令人胃里翻腾。
“你!”那宦官的目光落在林禾身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审视,“新来的?去那边,今天不洗完那三盆,别想吃饭!”
他指着的,是堆积得最高、颜色最陈腐、散发着浓重汗臭和血污气味的几大盆衣物,看样子是底层侍卫或罪奴的。
没有人抬头看她,所有人都沉默地、机械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将手浸入冰冷刺骨、甚至结了薄冰的脏水里,开始了一天漫长的折磨。
林禾走到指定的水槽前。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一块粗糙的皂角,用力搓洗起来。
水冰冷,衣物沉重,皂角粗糙的表面很快将她本就带伤的手指磨破,鲜血混入脏污的泡沫里,消失不见。肩膀和额角的伤口在持续用力下,疼痛愈发清晰。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周围只有哗哗的水声,搓洗衣物的摩擦声,间或夹杂着监工宦官或仆妇不耐烦的呵斥,以及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压抑的痛呼。
一个坐在她旁边的年轻女子,因为动作稍慢,被监工仆妇一鞭子抽在背上,衣衫顿时裂开一道血痕。女子身体剧烈一颤,却连头都不敢抬,只是更加拼命地搓洗,眼泪无声地掉进脏水里,瞬间没了痕迹。
林禾看着她,看着周围那一张张麻木的、被苦难刻满印记的脸。
这就是底层。这就是这个时代,无数“小莲”和“秀珠”的缩影。她们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劳作,也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却被那冰冷的脏水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不能疯,不能死。
那个男人要她在这里烂掉,她偏不!
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搓洗着手下那件散发着恶臭的衣物,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深处,那簇在皇帝面前燃烧过的、名为憎恶与不屈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
她得活着。
哪怕像一条毒蛇,潜伏在泥沼里,也要活着。
总有……咬回去的那一天。
额角的伤口在冷水的刺激下隐隐作痛,仿佛在时刻提醒她曾经的血性与决绝。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自己冰冷的决心。
深宫洗孽,洗不去刻骨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