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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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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冰冷刺骨的脏水和无休无止的劳作中,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晨起,铜锣,堆积如山的秽物,监工宦官张太监那尖利得能刮破耳膜的咒骂,以及那永远也洗不完的、散发着各种难以言喻气味的衣物。傍晚,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领一块能硌掉牙的粗粝饼子,回到那散发着霉味、挤满了麻木躯体的通铺。
林禾的手指早已破烂不堪,旧伤未愈,新伤又添,长时间浸泡在碱水脏污里,有些地方开始红肿、溃烂,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肩膀和额角的伤疤在潮湿的环境下愈合缓慢,时常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场短暂而惨烈的反抗。
她沉默着,像一块被投入激流的顽石,承受着冲刷,却始终没有碎裂。她观察着,学习着。如何更省力地拧干厚重的布料,如何在监工不注意的瞬间稍微直一下几乎折断的腰,如何面无表情地咽下那猪食不如的饭餐,如何在那有限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
张太监似乎格外“关照”她这个新来的,尤其是知道她身负“残害皇孙”的重罪之后。那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刻薄,更多了几分窥探和某种隐秘的兴奋,仿佛折磨这样一个曾经胆大包天的人,能给他带来额外的权力快感。
“哟,这不是那位有胆剜皇孙眼的女英雄吗?”张太监捏着嗓子,鞭梢有意无意地扫过林禾正在搓洗的水槽边缘,溅起肮脏的水花,“怎么?没力气了?当初那狠劲儿呢?”
林禾头也不抬,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着手下一件沾满暗褐色污迹的里衣,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揉碎在这无尽的污浊里。
她的沉默和无视,显然激怒了张太监。
“哼!到了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他啐了一口,“给咱家仔细点洗!要是洗不干净,今晚就别想领饭食!”
这样的刁难,几乎每日都在上演。
同屋的人,大多麻木,自顾不暇。唯有那个最初跟她说过话,被称为“常婆婆”的老妇人,偶尔会在深夜,递过来一小撮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苦涩却能消炎的草叶,示意她敷在溃烂的手指上。
常婆婆的眼睛依旧浑浊,但偶尔看向林禾时,会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她从不问林禾的过去,只是在她几乎要被疲惫和绝望吞噬时,用那嘶哑的声音说一句:“撑住,丫头。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但命是自己的。”
命是自己的。
林禾在黑暗中攥紧了那撮苦涩的草叶,指甲陷入掌心。
她当然要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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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衣物,格外的多,也格外的脏。似乎是从某个演武场或是刑房送来的,浸透了汗渍、泥泞和已经发黑板结的血污。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水冰冷彻骨,即使已经入夏,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水依旧寒得让人牙齿打颤。林禾将一双手浸入那混合着血污的冰水里,破损的皮肤如同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疼得她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咬着牙,拿起一件几乎被血染透、僵硬如铁的号衣,用力捶打搓洗。暗红色的血水在她指间晕开,将那盆脏水染得更深。
这血,是谁的?是哪个触怒了权贵的士卒?还是哪个像小莲一样,无声无息消失的宫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座巨大的皇城里,流血和死亡,是如此稀松平常。
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宫女,似乎受不了这浓重的血腥气,加上劳累过度,搓洗的动作越来越慢,脸色苍白如纸。
“啪!”
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单薄的背上。
“偷懒的死丫头!找打是不是!”张太监尖厉的声音响起。
小宫女吓得浑身一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拼命加快动作,身体却因为虚弱和恐惧而摇晃得更厉害。
林禾垂下眼,用力搓洗着手下的血色号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能看,不能管。在这里,任何多余的同情和关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然而,麻烦还是会自己找上门。
张太监踱步到林禾身边,用鞭梢挑起她正在洗的那件号衣,挑剔地看了看,忽然脸色一沉:“这里!还有这里!都没洗干净!你是瞎了吗?还是存心敷衍咱家?!”
那号衣上确实还留着一些极难清洗的、浸入纤维深处的暗色痕迹。
林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低声道:“奴婢再洗。”
“再洗?说得轻巧!”张太监却不依不饶,声音陡然拔高,“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规矩!”
他扬起鞭子,眼看就要朝着林禾劈头盖脸地抽下。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旁边那个一直在强撑的小宫女,终于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前一倒,额头“咚”地一声撞在了坚硬的水槽边缘,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染红了她苍白的脸颊和浑浊的脏水。
她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了过去,滑倒在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太监的鞭子僵在半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并非怜悯,而是厌恶这种麻烦。死个把罪奴宫女不算什么,但若是死在当值的时候,还见了血,多少会惹来些不必要的盘问。
“晦气!”他骂了一句,收回鞭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拖走!拖走!别脏了地方!”
两个仆妇面无表情地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那昏迷的小宫女从血水和污物中拖了起来,毫不怜惜地朝着院子角落那个专门堆放待洗污物、同时也是某些人“临时”归宿的矮房拖去。
没有人说话。
只有水声依旧。
林禾看着地上那滩迅速被后续脏水冲淡、却依旧刺目的血迹,又看了看被拖走的小宫女那毫无生气的背影。
她缓缓低下头,继续搓洗那件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色号衣。
冰冷的水刺痛伤口,血腥味萦绕不散。
但她的眼神,却比那井水更冷,比那血色更沉。
这吃人的地方,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