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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既要又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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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厅堂,火光摇曳,将刑具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石壁上。
林禾被两名锦衣卫押着,跪在冰冷的地上。她浑身湿透,血迹在粗布衣裙上晕开暗红的斑块,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脖颈。但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试图挺直脊梁,只是任由自己像一具失去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瘫跪在那里。
朱元璋高踞上座,布袍之下是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他的目光落在林禾身上,锐利如鹰隼,试图从这具看似崩溃的躯壳里找出恐惧、悔恨,或者哪怕一丝求生的欲望。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那双抬起看向他的眼睛,空洞得吓人,里面没有光,没有恨,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一种对万事万物,包括自身性命在内的、彻底的厌弃。
“民女林禾。”朱元璋开口,声音打破死寂,带着惯有的审视与压迫,“残害皇孙,你,可知罪?”
没有回答。
林禾只是看着他,眼神没有任何焦点,仿佛透过他,在看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本身。
朱元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种彻底的沉默,比任何狡辩都更让人不适。
“朕在问你话!”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依旧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押着她的锦衣卫手上加了几分力,试图让她屈服,但她只是身体晃了晃,头颅依旧低垂着一个无力的角度,眼神依旧空茫。
朱元璋耐着性子,将之前思虑的“救皇孙”、“救清名”那套说辞,用更沉冷的声音道出:“皇孙有错,自有国法……你动用私刑,毁其目,心性歹毒,按律,当凌迟处死!”
他刻意停顿,等待她的反应。恐惧,哭泣,或者像之前预想的那样巧言辩驳。
什么都没有。
林禾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凌迟”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的许诺。
这种反应,彻底激怒了朱元璋。他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最彻底的蔑视——不是反抗的蔑视,而是被当作无物般的彻底无视!
“好!好!既然你求死,朕便成全你!”他猛地一拍扶手,杀意凛然,“拖出去!绞——”
“陛下。”
依旧是那个沉稳的声音,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毛骧适时上前,低声禀报:“此女身世已查明。其父林大勇,原定远军旧部,总旗。洪武八年,北伐残元于土剌河,为掩护同袍断后,身中三箭,力战而亡。尸骨无存。兵部档案与抚恤记录俱在,确系功臣遗孤,孑然一身。”
“功臣遗孤”四个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朱元璋杀意翻腾的心湖。
他那只即将挥下下令的手,僵住了。
汹涌的杀意与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在他胸中激烈冲撞。那些跟着他起于微末,最终马革裹尸的老兄弟……他们的面孔在眼前一闪而过。林大勇,一个名字,代表着他朱重八曾经承诺要庇护的群体。
杀意,在这沉重的“过往”面前,开始松动、退潮。
他看着台下那个依旧闭着眼,仿佛外界一切已与她无关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愤怒未消,却混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累与无奈。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后的平静:
“罢了……”
“念在其父有功于国,阵亡惨烈,此女身世堪怜……死罪可免。”
他顿了顿,宣判了在他看来已是天大的恩典:
“削去民籍,没入宫中,充入浣衣局为奴,终身服役,以观后效。”
他以为,这至少会让她睁开眼,哪怕是一丝劫后余生的波动。
然而,没有。
林禾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这种反应,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朱元璋感到一种无形的、轻蔑的刺痛。他感觉自己帝王的威严和“仁慈”,像一拳打在了空处,无比憋闷。
就在太监准备领旨,锦衣卫也要将人带下之时——
林禾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死寂的眼里,此刻却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嘲讽的火焰。她看着朱元璋,嘴角扯起一个极其难看的、冰冷的弧度。
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如同冰凌碎裂:
“呵……呵呵……”
她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与讥诮。
“虚伪……”
两个字,轻飘飘,却像一记耳光,甩在了朱元璋的脸上。
他脸色骤然一沉。
林禾却不管不顾,用尽最后力气,盯着那至高无上的帝王,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既要……你们朱家江山永固的冷血……又要……彰显你念旧恤下的仁德……”
“拿我这条……你眼中蝼蚁的命……来成全你的‘宽宏大量’……陛下,您不觉得……恶心吗?”
“这吃人的世道……我林禾……不伺候了!”
说完,她猛地挣脱开些许钳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旁边坚硬的石柱,狠狠撞了过去!
“拦住她!”
朱元璋厉声喝道,猛地站起身!
“砰!”
一声闷响。
锦衣卫反应极快,在她额头即将撞上石柱的最后一刻,用手臂死死拦住了她。但巨大的冲力还是让她额角瞬间红肿,渗出血丝,人也彻底晕厥过去,软倒在地。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朱元璋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那个晕死过去的少女,耳边回荡着她那“既要又要”、“恶心”的诛心之言。
这些话,像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心上。
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从未有人,敢如此赤裸地撕开他作为帝王不得不做的权衡与伪装!
杀意再次汹涌而上,几乎要冲垮理智。
但……看着她额角的血,看着她苍白如纸、奄奄一息的脸,看着她那副连死都不怕的决绝姿态……还有她背后那个力战而亡的父亲……
杀了她,容易。
但杀了之后呢?堵得住天下幽幽之口吗?对得起那些老兄弟吗?
更重要的是,仿佛……真的被她说中了一般,他若此刻杀了她,倒真像是被戳破了虚伪面具后的恼羞成怒。
巨大的愤怒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感交织在一起。
最终,那滔天的怒火,化作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至极的命令:
“没听见朕的旨意吗?!”
“拖下去!送入浣衣局!给朕看好她——别让她那么容易就死了!”
“朕,要让她活着……好好看看,她口中这‘吃人的世道’!”
锦衣卫们噤若寒蝉,连忙将昏迷的林禾粗暴地架起,拖离了大厅。
朱元璋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火光映照着他阴沉不定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雷霆与暗流。
那民女最后的话语,如同鬼魅,在这空旷的厅堂里,在他心头,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