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悬辞

2、稚念

　　顾家老宅藏在西郊半山腰的香樟林里，青瓦白墙被浓密的枝叶遮了大半，远远望去像块浸在墨色里的玉。车子碾过青石板庭院，落叶被车轮卷起又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宅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蒋越被顾陌抱在怀里，小小的身体绷得像块紧实的面团。他刚退了些烧，脸色依旧苍白，却比在福利院时多了点血色。黑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只刚破壳的小鸟，带着怯意，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高大的回廊爬满深绿藤蔓，廊柱上的雕花蒙着层薄灰；庭院中央的喷水池早干了，池底积着枯叶，石狮子的眼睛迎着光，看着有点吓人；连佣人都穿着笔挺的制服，低着头站在廊下，大气不敢出。这里的一切都太大、太静、太陌生，比福利院的破院子让人心里发慌。
　　“别怕，这是我家。”顾陌感觉到怀里的小身子在抖，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是孩子特有的温柔。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冷清，但一想到以后能和蒋越一起住，心里就泛起一丝甜意——他终于有个能天天陪着自己的小伙伴了。
　　蒋越没说话，只是把脸往顾陌的颈窝里埋得更深了。他能闻到顾陌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福利院的土腥味、药味完全不一样，让人觉得安心。他偷偷从顾陌的肩膀缝里往外看，看到正厅门口站着个中年女佣，正朝着他们走过来
　　“二小姐，少爷，回来了。”女佣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恭敬。
　　顾汀率先走进正厅，脱下沾着尘土的襦裙外套递给女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带他去洗漱，找身合身的小衣服，再把张医生叫来。”她指了指蒋越，说完就朝着楼梯走去，裙摆扫过光洁的地板，留下一阵轻响，“我回房补觉，别来吵我。”
　　女佣应了声“是”，伸手想接蒋越：“小少爷，我带您去洗澡吧。”
　　蒋越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抓紧了顾陌的衣角，小手指都攥得发白。他抬起头，眼睛里蒙着层水光，看着顾陌，声音又轻又哑：“哥哥……我要哥哥。”
　　那眼神里的恐慌太真切，顾陌下意识地把蒋越往怀里紧了紧，对女佣说：“不用了，我带他去。”
　　女佣愣了一下，看了眼顾陌坚定的神色，没敢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那我把衣服和浴巾送到少爷房间。”
　　顾陌抱着蒋越上了二楼，走廊很长，两侧挂着一幅幅画，画里都是花花草草和风景，他知道那是妈妈画的。妈妈的卧室就在隔壁，此刻静悄悄的，应该还在卧床休息。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阳光味涌了进来——窗户开着，风把窗帘吹得轻轻晃动，书桌上摆着他没看完的绘本，墙角的书架上堆着半人高的书和几个毛绒玩具。
　　“这是我的房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顾陌把蒋越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指着旁边一张铺着蓝色床单的小床，“那是你的床，佣人会给你换全新的被褥。”
　　蒋越坐在床上，小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指尖都陷进了布料里。他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眼睛里满是新奇——精致的绘本、会动的发条玩具、柔软的毛绒熊，这些都是他在福利院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但他没敢碰，只是乖乖地坐着，眼睛一直黏在顾陌身上，像怕一转头，这个唯一对他好的哥哥就不见了。
　　女佣很快送来了干净的衣服和浴巾，还在浴室里放好了温水，水温不冷不热，刚好适合小孩子。顾陌想帮蒋越脱衣服，却被他红着脸躲开了。“我自己来……”蒋越的声音细若蚊蚋，小脑袋垂得低低的，耳朵尖都红透了。
　　顾陌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那你自己洗，有困难就叫我，我就在门口。”他退出浴室，顺手带上了门，靠在门框上等着。
　　浴室里的水声哗哗响起来，蒋越站在温热的水流下，笨拙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他低头看着胳膊上、膝盖上的伤口，被热水一泡，有点微微的刺痛。他记得这些伤是怎么来的——被大孩子抢食物时推的，不小心摔在石头上蹭的，还有一次，因为不肯听话，被福利院的护工打了一巴掌。在福利院的日子，他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哭，不敢闹，因为他知道，哭闹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
　　直到遇到顾陌哥哥。
　　那个穿着米白色小西装，眼神软软的哥哥，会蹲下来温柔地问他“你还好吗”，会用温热的手摸他的额头，会说要带他回家。蒋越想，顾陌哥哥一定是天使变的，不然怎么会对他这么好。他一定要乖乖的，听哥哥的话，不能惹哥哥生气，这样哥哥才不会不要他。
　　他洗得很快，生怕让顾陌等太久。擦干身体后，他换上了女佣送来的浅蓝色棉质睡衣，衣服软软的，带着淡淡的肥皂香，穿在身上特别舒服。他对着浴室里的小镜子看了看，镜子里的小孩头发湿漉漉的，脸蛋红红的，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不再是那个浑身是泥的小乞丐了。
　　蒋越推开浴室门，看到顾陌正坐在书桌前翻绘本，阳光洒在他身上，头发都透着浅金色的光。他心里忽然暖暖的，快步走到顾陌身边，小声说：“哥哥，我洗好了。”
　　顾陌抬起头，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连忙起身去拿毛巾：“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会着凉的。”他让蒋越坐在床边，自己站在他身后，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他的头发。毛巾的触感很温柔，顾陌的动作也很轻，蒋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像只被顺毛的小猫。
　　就在这时，家庭医生张医生来了。张医生是顾家的专属医生，看着顾陌长大的，对他格外温和。他给蒋越做了检查，小心翼翼地处理了那些还没愈合的伤口，又开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嘱咐顾陌：“小少爷，这孩子身体虚，得按时吃药，饮食也得清淡些，另外他胆子小，你多陪着他，别让他受惊吓。”
　　顾陌认真地点点头，把张医生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他给蒋越喂了药，药片有点苦，蒋越皱着小眉头，还是乖乖地咽了下去，然后抬起头看着顾陌，眼睛亮晶晶。
　　“哥哥，我乖吗？”
　　“乖，特别乖。”顾陌摸了摸他的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拿出自己最喜欢的一本绘本，坐在床边，让蒋越靠在自己怀里，轻轻翻开书页：“我给你讲故事吧，讲一只小兔子和小松鼠的故事。”
　　蒋越把头靠在顾陌的胳膊上，听着他温柔的声音，眼睛却一直看着顾陌的侧脸。他听不懂故事里的小兔子为什么要去找胡萝卜，也听不懂小松鼠为什么要藏松果，他只觉得顾陌哥哥的声音真好听，像春天的风，吹得人心里暖暖的。他悄悄地往顾陌怀里缩了缩，鼻尖蹭到顾陌的衣服，闻到那股让他安心的味道，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顾陌讲着讲着，感觉到怀里的小身子不再动了，低头一看，蒋越已经睡着了。他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小的扇子，嘴角还微微上扬着，似乎做了个甜甜的梦。只是他的小手还紧紧抓着顾陌的衣角，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顾陌轻轻把他放在小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又小心翼翼地抽出被他攥着的衣角。他坐在床边，看着蒋越恬静的睡颜，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以前在这个家里，他总是被照顾的那个，妈妈身体不好，大姐忙着看书，二姐忙着工作，三哥忙着做实验，没人需要他特意去照顾。但现在不一样了，蒋越需要他，这个小小的、可怜的弟弟，需要他的保护和陪伴。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老宅里静得可怕，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妈妈的卧室里还是没有动静，爸爸应该还在公司处理事务，大姐的书房亮着灯，想来还在看书，三哥的实验室也透着微光，他总是那样，能一整天待在里面不出来。这个家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装着他们兄弟姐妹，却装不下太多的温暖和亲近。
　　但现在，有蒋越了。顾陌想着，以后每天放学，他可以和蒋越一起写作业；周末的时候，可以带蒋越去院子里玩；晚上睡觉前，可以给蒋越讲故事。他们会成为最好的兄弟，永远不分开。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此刻满心的期待，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变成怎样沉重的枷锁。
　　夜色越来越浓，老宅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剩下走廊里几盏昏暗的壁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晃动的影子。蒋越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叫着：“哥哥……”
　　顾陌听到了，轻轻走到床边，握住他的小手。蒋越的手小小的、暖暖的，紧紧回握住了他。顾陌坐在床边，直到确认蒋越睡得安稳，才悄悄回了自己的床。
　　而在走廊的另一头，顾葳刚结束一天的学习，路过顾陌的房间时，脚步顿了顿。她能看到房间里透出的柔和灯光，也能隐约听到顾陌轻轻的呼吸声。她知道那个叫蒋越的孩子就在里面，也知道顾陌很喜欢他。作为顾家的大姐，她习惯了用审视的眼光看待一切，这个突然闯入顾家的孩子，让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那双过于黑亮的眼睛，总让她觉得藏着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东西。但她终究没多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个家已经够冷清了，既然顾陌喜欢，就让那个孩子留下吧，只要他不惹麻烦就好。
　　深夜的老宅，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守护着里面的人。蒋越在睡梦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他梦到自己和顾陌哥哥一起在草地上跑，阳光暖暖的，风软软的，再也没有人欺负他，再也不用害怕孤单。
　　他不知道什么是占有，什么是执念，此刻的他，心里只有一个最简单、最纯粹的念头——留在顾陌哥哥身边，永远和哥哥在一起。而这份稚嫩的、纯粹的依赖，在时光的浇灌下，终将长成盘根错节的藤蔓，紧紧缠绕住顾陌，再也无法挣脱。深宅里的暖巢已然筑成，看似平静的日常下，暗涌早已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