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悬辞

1、缘起

　　九月的风带着夏末最后一丝黏腻的燥热，卷着尘土掠过福利院斑驳的红砖墙。墙头上的野草蔫头耷脑地垂着，叶片上蒙着一层灰，像是许久没有被雨水清洗过。院子里的水泥地裂开了几道细密的纹路，缝隙里嵌着枯草和碎石，阳光炙烤下，散发出一股沉闷的土腥味，混杂着墙角青苔的潮湿气息，让人莫名觉得压抑。
　　顾陌跟在顾汀身后，小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嗒嗒声。他今天穿了一身米白色的小西装，是母亲白湘云亲手为他缝制的，领口的领结系得一丝不苟，却被脖颈渗出的汗水浸得有些发潮。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顾家的孩子，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疏离感。顾陌今年八岁，却早已习惯了家里的冷寂。母亲的卧室常年飘着淡淡的鸢尾花香与药味，她身体孱弱，大多时候都卧在窗边的藤椅上画画，眉眼温柔，却很少主动抱他；父亲的身影大多出现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上，或是深夜醉酒后模糊的轮廓，偶尔在家，也总是被电话和文件包围，从未问过他想吃什么、玩什么；大姐顾葳十五岁，早已是半个大人，每天埋在书本和父亲公司的文件里，眼神锐利得像把刀，对谁都少言寡语；三哥顾昇十岁，总躲在自己的小实验室里，摆弄着各种瓶瓶罐罐，连吃饭都要别人喊好几遍，对他这个弟弟更是漠不关心。
　　唯有二姐顾汀，似乎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活气”的人。作为家喻户晓的童星，顾汀常年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笑容明媚得像太阳。可只有顾陌知道，镜头后的二姐，脸上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眼神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淡漠。即便如此，顾陌还是愿意黏着她——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能偶尔靠近一点“热闹”，能被二姐牵着手出门，总归是好的。
　　“跟上。”顾汀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平淡无波，没有丝毫姐弟间的亲昵。她刚结束一场古装剧的夜戏，身上还穿着戏服里的素雅襦裙，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眼底淡淡的青黑，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熟练，像是在镜头前练习过千百遍。
　　这次义捐，是顾汀工作室安排的公关活动。顾家有的是钱，捐赠的书本文具装了满满两辆车，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顾汀走在前面，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对着迎上来的福利院院长点头示意，语气客套而疏离：“院长辛苦了，孩子们都还好吗？”
　　院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托顾小姐的福，孩子们都挺好的。您能来，真是孩子们的福气。”
　　顾陌跟在后面，目光轻轻扫过院子。几十个孩子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穿着统一的灰色旧衣服，衣服洗得发白，有些地方还打着补丁。他们的脸上带着怯懦和好奇，眼神紧紧盯着那些堆放整齐的物资，却没人敢上前争抢。喧闹声不大，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像一群受惊的小麻雀。
　　顾陌的心里没什么波澜。他从小就不缺这些东西，母亲会给他买最精致的绘本，父亲的助理会源源不断地送来各种新奇的玩具。但看着孩子们眼中的渴望，他还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随身带来的几本绘本——那是母亲亲手挑选的，扉页上还有她淡淡的签名，此刻却想分给这些看起来比他更孤单的孩子。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落在了院子西北角的一张长椅上。
　　那是一张老旧的木质长椅，油漆剥落，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头纹理，几条腿也有些松动，被人用铁丝勉强固定着。长椅被高大的梧桐树笼罩在阴影里，与院子里的热闹隔着一段距离，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
　　阴影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顾陌的脚步顿住了。他松开攥着绘本的手，下意识地朝着那张长椅走了过去。二姐的声音在身后隐约传来，似乎在和工作人员说着什么，但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那个孩子的模样。他看起来不过三岁左右，身材瘦小得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猫，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人衬衫，衣摆拖到膝盖，袖子卷了好几圈，还是遮住了大半只手。衬衫上沾着厚厚的尘土，还有几处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孩子蜷成一团，小脸埋在瘦弱的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着，发出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他的头发又脏又乱，纠结在一起，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滚烫的皮肤上。顾陌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还没碰到他，就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这孩子在发高烧，而且烧得很厉害
　　“喂？”顾陌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东西。他的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这孩子身上的孤寂和脆弱，像极了无数个母亲卧病、父亲缺席的夜晚，独自待在空荡房间里的自己。
　　那孩子似乎被惊动了，身体猛地一僵，像只受惊的兔子，随即缓缓抬起头。
　　一瞬间，顾陌的呼吸像是被扼住了。
　　那是一张过分漂亮的脸。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皙，衬得一双眼睛黑得惊人，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深不见底。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沾着细碎的泪珠，每一次颤动，都像是在拨动人心底最柔软的弦。鼻梁小巧挺翘，嘴唇却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红，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强忍着疼痛和委屈，不肯落下一滴多余的眼泪。
　　他的眼神里满是警觉，像一只被猎人追捕过的小兽，带着防备和恐惧，死死地盯着顾陌，仿佛下一秒就要拼尽全力逃开。可这份警觉只持续了一瞬，当他看清顾陌眼中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怜悯时，那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眼底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怯懦
　　“哥哥……”他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没敢大声哭出来，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在满是尘土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顾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怜的孩子。在顾家，即便没人时刻陪着他，至少他有温暖的房子住，有干净的衣服穿，有吃不完的食物，生病时会有家庭医生上门。可眼前这个孩子，浑身是伤，发着高烧，独自蜷缩在角落里，连哭都不敢大声，仿佛哭泣也是一种罪过。
　　一种强烈的同病相怜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上次感冒发烧，母亲卧病在床无法起身，父亲在国外出差，大姐只顾着看文件，三哥蹲在实验室里不肯出来，最后是家里的佣人发现他烧得迷糊，才急忙叫来医生。那种躺在床上，听着房子里静得能听到钟表滴答声的孤独和无助，与此刻眼前的孩子何其相似。
　　他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摸摸那孩子的额头，又怕弄疼他，动作迟疑了许久，才轻轻覆了上去。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传来，烫得顾陌心头一紧，比他自己生病时还要难受。
　　“你发烧了，很烫。”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他想，要是母亲在这里，一定会温柔地给他敷上冷毛巾，会轻声哄着他，会给他唱安眠的歌谣。
　　孩子似乎被他的触碰安抚了，微微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贴到他身上，小脑袋轻轻靠在他的手臂上，依旧没哭，只是安静地依赖着。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呼吸也依旧粗重，但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渐渐有了一丝光亮，像是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顾陌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顾汀，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恳求。他知道，在这个家里，父亲和母亲大概率不会反对，大姐和三哥更不会在意，只有二姐有足够的话语权，能轻易决定这个孩子的去向——只要她愿意点头。
　　顾汀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她结束了和工作人员的交谈，缓步走过来，目光扫过蒋越身上的伤和那张漂亮却怯懦的脸，眼底没什么波澜，只有一丝快速闪过的权衡。她太了解顾陌了，温顺的外表下藏着一股子执拗，若是今日不答应，这孩子怕是会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指不定以后还要缠着她再来福利院，徒增麻烦。
　　更何况，顾家的氛围冷得像冰窖。父亲母亲各忙各的，兄弟姐妹貌合神离，偌大的房子里，大多时候安静得可怕。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这孩子看起来乖巧懂事，带回去给顾陌作伴，或许还能让他少来黏着自己，让自己能有更多时间应付工作和那些没完没了的通告。
　　再者，带一个福利院的孩子回家，对她的公众形象也是加分项。媒体若是报道出去，只会称赞她心地善良，体恤弱小，这对她的事业百利而无一害。
　　“你叫什么名字？”顾汀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孩子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对陌生人的本能恐惧，又飞快地低下头，将脸埋进顾陌的臂弯里，只露出一小截泛红的耳朵，小声回答：“蒋越……”
　　“蒋越，”顾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没什么起伏，“跟我们回家吗？有医生给你看病，有干净衣服穿，有饭吃。”
　　蒋越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飞快地看向顾陌，像是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见顾陌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他才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嗯”了一声，小身子往顾陌身后缩了缩，一副全然依赖的模样，仿佛顾陌就是他的全世界。
　　顾汀见状，转头对工作人员说：“这孩子，我们领养了，手续尽快办。”语气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像是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事务。
　　工作人员连忙应下，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了：“顾小姐真是好心肠，蒋越这孩子有福气了。”
　　顾汀没再接话，转身走到一边去接工作电话，指尖划过手机屏幕时，眼神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她对顾陌没有多少深厚的姐弟情，带蒋越回顾家，不过是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既能满足顾陌的执拗，又能给自己省些麻烦，还能顺便维护公众形象，何乐而不为？她从未想过，这个被她随手带回顾家的孩子，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搅得顾家天翻地覆，也会让她那个温顺的弟弟，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陌小心翼翼地扶起蒋越，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将他小小的身体护在怀里。蒋越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顾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单薄的脊背在微微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却一点也不觉得脏。
　　“别怕，跟我回家，以后我护着你。”顾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想起母亲常对他说的话，要温柔待人，要心存善意。此刻，他想把这份温柔，分给这个可怜的孩子。
　　蒋越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温暖和安稳，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抬起头，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顾陌温柔的侧脸，看着他被阳光照亮的发梢，把这个名字牢牢刻在心里——顾陌。
　　他知道，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这个人人都漠视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个叫顾陌的少年，向他伸出了手。而这根稻草，从今往后，只能属于他一个人。他会乖乖的，会很听话，会扮演成顾陌喜欢的样子，直到彻底把这个人，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顾陌还不知道，他此刻的怜悯与善意，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石子，在未来的岁月里，将掀起怎样汹涌的波澜。他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一步步朝着顾汀的方向走去。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似温暖，却照不透这两个孩子心底的孤寂。福利院的尘埃在光里飞舞，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始于怜悯、终于执念的相遇，而这场相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的底色。顾陌低头看着怀里乖巧的蒋越，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眼底满是纯粹的善意，他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只需要呵护的迷途小狗，却不知道，自己捡到的，是一头藏着利爪与獠牙的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