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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酗酒的神父与神迹的涌现 ...

  •   风刮走了葬礼上最后一点人气,也刮走了希尔德神父嗓子里最后一点湿润。他失魂落魄地走回教堂,像个被抽掉了棉絮的干瘪布偶。水杯在讲桌下找到了,捡它的时候也费了一番力气,蹲下去时膝盖摩擦的声音像折断的树枝。

      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他拖着这副空壳往住处走,脚步虚浮,仿佛陷进沼泽里。路过熟悉的商铺时,那股熟悉的酒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神父!新到的陈酿,第一个就想到您!”老板的热情像他店门口的招牌一样,带着一股廉价的腥臭味。

      希尔德神父的脚步顿住了。抵抗?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放弃了。他买了一大瓶,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瓶里晃荡。他拔开木塞,就在路上灌了一大口。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如往常一般,酒精压抑住了他内心的火苗。他一边走,一边晃荡着身体,小镇在他醉眼朦胧里化作一幅抽象画。

      神父爱好嗜酒,然而理由却又与常人不同。通常我们见到人们喝酒,大都是因为亲朋聚会的社交啦,抑或是借酒消愁啦。神父却老是念叨着自己能借此看到神迹,然而事实上没人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喝醉了发酒疯。

      三十年前的风,是温润的。它拂过年轻希尔德的脸庞,带着青草和河水的气息,像母亲的抚摸。那时的渡鸦镇,每一寸土地都仿佛在呼吸。镇民们笑着打招呼,眼神清亮,那笑容里没有后来那种面具般的敷衍。他当时就想,这是神赐之地,他要在这里扎根,把信仰的种子播撒下去。

      “管事的人?您去找安德森夫人吧!她说话比镇长还管用!”

      安德森夫人的家整洁得近乎肃穆。她听他激动地描绘教堂的蓝图,描绘上帝的光辉将如何笼罩小镇,眼神平静得像深潭。

      “河对面有座旧教堂,”她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修一修,还能用。”

      或许是安德森夫人认为也到时候了,或许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她就这么批准了神父的意见。

      河对面的确有一座教堂。然而,那何止是“修一修”。那教堂木头都被霉菌染成了散发着恶臭味的黑色。但在安德森夫人的推动下,奇迹发生了。钱、材料、人工,源源不断地汇聚过来。先是建起了结实的石桥,替代了那座一走上去就吱呀呀响,像老人骨头松动的旧木桥。

      安德森先生也在修桥的队伍里。正如之前所描述的,他不太说话,只是埋头干活。他时常抬起头,露出一个有点腼腆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希尔德神父那时充满传教的热情,见谁都想说道两句,可在这个沉默的农民面前,他所有的词藻都像撞上了一堵温和的墙。然而,正是这种沉默的厚重吸引了他。一来二去,不善言辞的农民和滔滔不绝的神父,竟成了挚友。

      教堂修好了,雪白的墙壁在阳光下有些晃眼。他们俩常常站在新修的桥上,看着桥下的河水。

      “这里的鱼儿真是活泼,”希尔德神父赞叹,“我在别处从未见过如此欢快的鱼。”

      “可能是因为它们并不感到寂寞吧。”安德森先生弯着腰,两肘撑在桥栏上,轻声说。

      这段对话并没有引起希尔德神父的注意,想来也是,毕竟谁会在意一个农民说着的看起来稍有哲理的话语呢。

      孩子们被教堂前宽阔的草坪吸引而来。希尔德神父便趁机教育他们。有一次讲“爱”,他忽然想起与安德森先生的对话,便说:“爱是克服了寂寞,寻求联结的过程。我们崇拜上帝,不是因他神通广大,而是因他教会我们如何去爱,去联结。人类因此才团结,才强大。”

      孩子们眼神放空,只想着待会儿是去踢球还是捉蛐蛐。但神父不在乎,他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精神蓝图里,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过了好几年,有个女孩出现在了镇子上,然而大家都对她的身份一问三不知。这是必然的,因为她年龄尚小,本来对世俗没什么深刻印象,于是大家轮流接济她。也有人提出要不要上报到市里去,但是马上有人反驳,因为这显得“丢人”。

      最终还是希尔德神父可怜她,让她住进了教堂边上,给她单独安置了小房间,并给她取名叫“瑞雯”。

      变故发生在瑞雯来后一年的冬天。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雪,将渡鸦镇封冻起来。

      “该死,我们这从不下雪的!”居民们抱怨着。

      就在这种条件下,我们的安德森先生,大概是患上了肺痨,他不停的咳嗽,咳出血来。脸上也没了气色,甚至连强颜欢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安德森先生在世的最后几天,安德森夫人是拒绝任何人来探望的,理由是防止传染。因此希尔德神父没能见到他挚友的最后一面。

      在安德森先生去世的第二天,大雪让葬礼还没来得及办。希尔德神父看见一个穿着深红色长袍的人来到了小镇,他手里还提着一本厚重的书。

      他应该是去找安德森夫人交流一些事,然而过程似乎并不顺利,安德森夫人把他赶走了,那是希尔德神父第一次看见安德森夫人大发雷霆。于是希尔德神父紧跟其后想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噢!您就是那孩子说的希尔德神父吧,幸会。”穿着长袍的人虽被夫人轰出家门,却仍热情地向希尔德神父打着招呼。

      “幸会......但是,我应该如何称呼您呢?先生...或者说....女士?”

      事实上,希尔德神父有此番言论并非一种冒犯,因为对方确实与当地居民大不一样。他的皮肤白皙如牛奶,嘴唇细密如樱桃。身形高挑,即便被长袍覆盖却也不显得臃肿。更重要的是,他留了一副不符合那个时代男性所会留的及腰的长发,声音也偏向中性,不好分辨。

      “叫我安切斯特就好,神父。”安切斯特怀着具有穿透力的微笑回应,让人实在不好意思追问。

      没人知道安切斯特在镇子上待了多久,至少希尔德神父没在意过,因为他要主持挚友的葬礼。

      雪地里的葬礼,居民们穿着黑色礼服,像数群的乌鸦笼罩着大地。

      葬礼结束后,巨大的空虚感攫住了希尔德神父。他独自坐在空旷的教堂里,寒冷刺骨。他走到镇上,不顾店家的劝阻,买下了一瓶最烈的酒。他此前滴酒不沾,认为那是堕落。

      他拔开木塞,企图一饮而尽。烈酒像火炭一样滚过喉咙,他狼狈地咳嗽,鼻涕和眼泪一齐涌出。他止不住的流泪,却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于是终于打心底承认自己还是个酒精的新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起来,直到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悲伤。

      希尔德神父抱着酒瓶不知道喝了多久,等他察觉到自己已无法站起,地下成了天上,天上成了地板,他才意识到晚了。

      “行吧,那就干脆在教堂睡过去吧。”他心里如此想着。他终于感受到酒精的作用是多么神奇,竟能让人在如此巨大的悲痛下仍能感受到深层的困意。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的睡意吞噬时,一道光刺透了他的眼皮。

      “有人在那吗?”希尔德神父叫了几声,他睁不开眼睛,也没人回应。

      过了一会,光线逐渐减弱了。希尔德神父听见了婴儿的啼哭,他终于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什么。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让他感到恐慌,他见到光里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面庞却是那张他见过了无数次的,必然不可能是其他人的挚友安德森的脸!

      希尔德神父想尽力靠近点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他却连站都站不稳,只能在地上如同蠕虫般向那个“婴儿”爬去。

      或许希尔德神父并没有想过,已死之人怎么会变成婴儿出现在他面前呢?于是当他终于接近得不能再接近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婴儿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段深沉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教堂里。

      当然,上述的所有经历都是希尔德神父向居民自述的,他说了这个故事至少上千回了,不过但凡是个正常人有几个相信他的这番话呢?他们想,神父大概是第一次喝酒,不知道酒精的威力,自己发了酒疯还以为是“神迹”出现了。就连此前最信任希尔德神父的安德森夫人也一直对此事闭口不谈。

      总而言之,这件事之后,希尔德神父就打算在渡鸦镇一直住下来了,还染上了酗酒的习惯,他坚持认为安德森先生是被上帝接往“极乐之地”了。

      后来,雪化了,春天如约而至,却并没有给人以万物复苏的景象。河里欢快的游鱼不知何时开始出现了几条翻肚皮的“不合群的家伙”,教堂的窗户也碎了。

      “嘿,老神父!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咿呀呀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他漫长的梦境。希尔德神父睡眼惺忪地发现自己躺在公园长椅上,身上盖着瑞雯带来的薄毯子。

      “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已,孩子。”他哑着嗓子说。

      “所以,上帝真的存在吗?”瑞雯蹲在他面前,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光,旧话重提。

      “噢!孩子,我们早就不问这一套了!”伶仃大醉的神父像泄气的皮球,瘫回长椅,怀里的酒瓶抱得更紧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嗝……所谓信仰嘛……就是这一套。”

      “那么,人死了之后会见到上帝吗?”瑞雯不依不饶。

      “当然!”神父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却徒劳无功,“善良之人会进入极乐之地,在那里见到上帝!”

      “咿呀呀,你可别信老神父说的话,”咿呀呀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大家早就抢着去死啦!”

      希尔德神父愣了一下,随即竟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沙哑。是啊,如果彼岸那般极乐,此岸的挣扎与眷恋,又算什么?

      “索菲娜,你太粗鲁了。”瑞雯点了点咿呀呀的脑袋瓜,以示对她尖锐话语的小小惩戒。

      “咿呀呀,谁让老神父只知道喝大酒,搞得现在大家都不愿意相信他了。”咿呀呀捂着头,做出了一副委屈的神情。

      瑞雯来找神父,并非一时兴起。在今天的葬礼之后,她回到房间,发现自己珍藏的那颗安切斯特留下的玻璃球,正从内部发出微弱而摇曳的光芒。

      安切斯特要回来了。

      瑞雯知道,镇子上恐怕又要掀起新的风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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