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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大的葬礼与团结的断裂 ...


  •   渡鸦镇的确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安静到你能听见苍蝇撞在教堂窗户上的声音。当然,那块窗户早就裂了,希尔德神父每次看到都像被打击了的革命家一般,嘟囔着说那是“信仰出现了伤口”,可没人去修,毕竟信仰当不了饭吃。

      教堂前有一条河,不过没人敢去游泳,因为鱼早就翻了肚皮。有人说是因为水太脏,也有人说是因为鱼耐不住寂寞。

      瑞雯更相信后者,她每天都坐在连接着小镇与教堂的桥上,看着河面的倒影发呆,幻想着那下面可能藏着狼人,也可能是安切斯特在河底埋了宝藏。身边的咿呀呀发出了嗤笑,说那是屁话,因为下面最多是老神父的酒瓶和呕吐物。彼得则不同,他醉心于科学,他想造艘船从河上驶离小镇,可惜科学在这是最不值钱的玩意。

      渡鸦镇的人从不争吵,他们只是大声地表达意见,然后谁也不听。

      有时候风吹得太猛,招牌被吹倒了,大家就知道又要去教堂开集会了——不为祈祷,只为抱怨。

      今天是安德森夫人的葬礼。

      大自然似乎读懂了这一悲伤的场景,让风发出了“呜呜”般的声音,吹得墓地里的老树吱呀呀的响,像是哭丧,又像是伴奏。教堂门口的黑纱被吹得乱七八糟,几乎要裹住每一个试图假装悲伤的脸。

      安德森夫人曾是一位军医。年轻时她在战场上缝合士兵的伤口,也缝过自己的手指头。她见过流淌着的鲜血,也见过刚死之人凝滞而扭曲的脸。所以她回到渡鸦镇后,对死亡这件事从不大惊小怪。

      战争结束后,她嫁给了一个农民。那个男人老实巴交,不善言辞,不过爱笑。可笑着笑着就死了。一些医生说是肺痨,但希尔德神父坚持认为是上帝过来接待他前往“极乐之地”了。总而言之,反正是死了。

      安德森夫人没有再婚。可她的晚年,至少明面上看,并不孤独。她德高望重,家产也还算有余,小镇居民敬畏她。她在世的时候,小镇偶尔还像个完整的地方;她死后,就只剩下“地方”了。

      希尔德神父负责主持葬礼,他那副沾满了灰尘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念着悼词的声音断断续续。风灌进他干裂的嗓子里,让他咳得像临产中的驴叫。

      “愿主怜悯她的灵魂……咳……并赐她永恒的安息……”

      没人清楚神父说的是谁。有人说他念了一串名字。也可能,安德森夫人自己也不在意。

      看起来小镇的居民都来了,黑压压站成了一片。他们有的拿着精致的丝绒手帕掩面,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有的只是唉声叹气,一遍遍重复着“好人不长命”;还有的不住的摇头,脸上充满了茫然又懊恼的神情,像是犯了错却不知错在何处的孩童。

      瑞雯站在队伍最后。她只是听见别人哭,从没真正理解那到底是什么。死亡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情绪”。每当有人被那块厚重的木板盖上,大家就会如同自动唱片机一般开始嚎啕大哭与流泪。她仔细观察着每一张脸,试图找出那悲伤之下的开关。

      咿呀呀站在瑞雯旁边,给出了一种更具有激进意味的解释。“死亡就是变成骨头,”她把手掌举到头顶,做出一副狗耳朵的样子,小声而清晰地说,“而骨头是小狗最爱叼着的东西。”她对眼前这场面的兴趣,远不如对神父念错一个词的兴趣大。

      年轻一代的人,对安德森夫人终究是没什么深刻记忆的。她的贡献存在于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模糊得像希尔德神父嘴里念叨的信仰。他们无法像父母那样“自动嚎哭”,但他们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懒得演一下,只是不耐烦的跺着脚,惦记着有趣的游戏与秘密的约会,连大自然都似乎对此感到失望,不停叹着气,让风吹得更大了。

      “我得回去给孩子换尿布了。”葬礼还没结束,已经有一丝焦躁从人缝中挤出来。

      “家里的苞米还晒在外头呢。”

      “太阳都快下山了。”

      愈来愈多的声音从缝隙中挤出来,听上去比死亡更紧急。甚至,已经有几道身影,趁着狂作的大风和人群的遮挡,沿着墓园旁的小径偷偷溜走了。

      科特先生压着帽檐,用着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抽动着嘴唇,小声对科特夫人说着:“再不走,咱们家摊位上的卷心菜都得被风吹到天上去!”科特夫人实际上早已不耐烦,她一直在等待着丈夫起个调子好赶快逃离,然而嘴上还是对着科特先生的“不懂礼教”唠叨了几句,以彰显自身的不得已。

      看来,这场本该完美的“落幕”也要在一片狼藉中收场了。

      彼得的母亲也想走了,但父亲轻轻拉住了她,说:“再等等吧,礼还没做完。”

      于是他们继续等,等神父能把最后一句悼词咳出来。

      神父终于撑不住了。干燥的风让他的嗓子如同龟裂。他卡着嗓子,浑浊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水杯,才想起昨晚又喝了个大醉,今天出门时早就把水杯忘到了九霄云外。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默默地走到她身边。是彼得,他也被父母硬拉了过来,一直安静的像株植物。他对安德森夫人同样没什么特殊的情感,不过他俨然保持着沉默的样子,好让自己也能试着体会到那种悲伤的氛围。彼得早就发现了神父的窘态,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拧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水杯,小心地将清水倒入杯盖,然后递给了神父。

      神父愣了愣,接过来一饮而尽,想必此时的水可能比圣水还清甜吧。他轻轻点了点头,嘴角颤动了一下,仿佛要说“谢谢”。

      但是,风把这个词刮走了。

      风还在刮着,把神父手上皱巴巴的悼词稿刮走了,最后几个坚持的居民刮走了,也把最后的“联结”彻底刮走了,一丝不剩。

      想必,接下来的小镇,又要重返一段不太平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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