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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人电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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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代广场的灯火永夜不眠,将夜空烫出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窟窿。
傅砚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像一只试图隐匿在阴影里的夜蝶,仰头望着那块巨幕。屏幕上,《红.蓝.白》的预告片正循环播放,他饰演的那个忧郁画家,在红玫瑰的炽热与白月光的清冷间挣扎,苍白的脸被特写镜头放大,几乎占据了半座广场。
为了贴近角色,造型师给他戴上了顺滑的黑色假发,此刻几缕发丝被冬夜的寒风吹得凌乱,拂过他过于精致的下颌线。这“纯情少年”的造型与他此刻内心的疲惫格格不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膝盖上那片为了拍摄一场追逐戏而留下的淤青,在低温下正隐隐散发着钝痛。
更深的寒意来自记忆的沼泽。他想起拍摄的最后一天,那场跳入污水池的戏。纽约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他按照导演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沉入浑浊的泥浆中,寻求那个“绝望与重生交织”的镜头。他在里面泡了整整七个小时,直到肢体麻木,意识模糊。导演贺金龙举着喇叭终于喊出那声“卡”时,他被人从淤泥里捞出来,耳道里还淌着泥水,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却条件反射般地,第一时间摸向防水袋里的手机。
屏幕亮起,置顶的联系人“陆总”的对话框里,依旧安静得令人心慌。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天前,一句言简意赅的:“注意安全。”
没有问候,没有探班,甚至没有对拍摄进度的询问。仿佛他在这里搏命般的付出,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砚哥!”助理小林擦着额头的汗,小跑着过来,打断了他的出神,“陆总包了AMC最大的IMAX厅,说是内部看片会。黎先生也到了,已经在贵宾室里了……就是,脾气好像不太好,说爆米花糖浆裹得太甜,是侮辱味觉。”
傅砚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该来的,总会来。
放映厅的光线暗下来,如同舞台幕布缓缓拉拢,将现实暂时隔绝。傅砚本能地往宽大的皮质座椅深处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藏匿起来。银幕上开始流淌光影,那是他耗费了数月心血的作品,也是他此刻想要逃避的审判。
画面上,他饰演的画家正在画室里情绪崩溃,撕扯着身上沾满油彩的衬衫,锁骨的线条在逆光中泛着珍珠母贝般脆弱的光泽。当饰演赞助商千金的女演员,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带着试探与诱惑抚上他清晰的腰窝时——
“砰!”
身旁传来一声闷响。黎梦泽毫无征兆地踹了一脚前排的座椅靠背,在寂静的放映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他银灰色的鲻鱼头发尾随着动作激烈晃动,右眼尾那枚暗红色的蜀葵纹身在昏暗光线下,像一簇幽微燃烧的火苗。
“这女的手在抖!贺金龙是怎么教演员的?!”他的声音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尖锐和不加掩饰的怒气,“她是想摸你还是想给你挠痒痒?”
傅砚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小声解释,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音响吞没:“是剧本要求……画家这时候应该表现出一种……被世俗污染的颤栗……”
“应该个屁!”黎梦泽猛地扯开领口那枚造型狰狞的铆钉,呼吸有些急促,“你听听你自己那大喘气声!跟被欺负了似的!当观众瞎吗?这他妈是艺术还是性暗示?”
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被冻住。
另一边,陆淮始终沉默着。他姿态松弛地靠在座椅上,只有搭在扶手上的那根食指,在规律地、一下下地叩击着皮质表面,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响。他腕间那枚深蓝色的宝石袖扣,随着动作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深海之上冷静窥探的兽瞳。
当剧情进展到那场备受争议的浴室吻戏时,氤氲的蒸汽模糊了镜头,交织的呼吸声被音响放大,充斥整个空间。
“叩、叩。”
陆淮食指的叩击声,戛然而止。
傅砚像被电击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冲向放映窗口,想要挡住那令人难堪的画面。然而,他刚有动作,手腕就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牢牢攥住,不容置疑地将他拽回了座位。
“陆总,这场戏……这场戏是借位!真的!”他急急地解释,极光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因为慌乱而剧烈闪烁,像被打碎的彩虹。
陆淮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在银幕上,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第三根肋骨下方,那个吻痕,是真的。”
“那是……那是遮瑕膏没涂匀!灯光太强了……”傅砚的声音带上了细微的颤抖。
“是吗?”陆淮终于缓缓转过头,黑暗中,他的视线如有实质,精准地烙在傅砚的锁骨上,“那你锁骨区那一片红晕,也是遮瑕膏的功劳?”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傅砚瞬间哑口无言,脸颊烧得滚烫。
就在这时,侧方的监控室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械运转声。巨大的银幕画面突兀地一跳,所有声音和影像消失,直接跳转到了黑底白字的演职员表环节——不知何时,陆淮另一只手已经按下了座椅扶手上的紧急暂停键。
他松开傅砚的手腕,从容地拿出手机,直接拨给了傅砚的经纪人。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放映厅里清晰地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华颂法务部明天上午会联系贺金龙导演。电影里,傅砚所有的亲密戏份,全部用AI技术换脸。我不希望在任何正式版本里,看到刚才那些画面。”
“不行!”傅砚猛地抬起头,音量不自觉地拔高,眼眶迅速泛红,水汽氤氲,“是我……是我求导演保留实拍的!我觉得那样更真实!您说过……您说过我可以选自己喜欢的剧本,可以尝试转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带着温热的体温,轻轻抚上他微微颤抖的后颈。那动作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充满了不容抗拒的掌控感。陆淮的叹息很轻,几乎淹没在突然响起的片尾曲旋律里:“宝贝儿,你转型,不需要用身体当筹码。”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假象。
“呵。”一直冷眼旁观的黎梦泽突然嗤笑出声,他拿起手边那罐冰可乐,五指收紧,铝制罐身被他捏得发出“咔咔”的悲鸣,甜褐色的液体从裂口渗出,弄脏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陆淮,你在这儿装什么正人君子?”他语带讥讽,银灰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怒火与某种更深的东西,“你投资这部片子,不就是为了看他这副被逼到绝境、楚楚可怜任人采撷的模样吗?现在又立什么牌坊!”
他的话像一把浸毒的匕首,狠狠划开了三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傅砚浑身一僵,陆淮抚在他后颈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放映厅里只剩下片尾曲在空荡地回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首映礼后的喧嚣终于彻底沉寂下来。凌晨三点的纽约,保姆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酒店的路上,窗外是流动的霓虹光河。
傅砚蜷缩在后座最柔软的角落里,身上盖着陆淮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外套上残留着清冽的乌木香气,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陆淮的独特气息,像一张无形而温柔的网,将他笼罩。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轻颤。
他太累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几个月高强度的拍摄,加上今晚看片会精神上的高度紧绷,终于击垮了他。在车辆规律的轻微晃动中,他攥着外套边缘的手指渐渐松开,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陷入了沉睡。
车内顿时只剩下引擎的低鸣。
一直望着窗外出神的黎梦泽,却在此刻缓缓转回了头。他的视线落在傅砚沉睡的脸上,那目光复杂得惊人——有关切,有不满,有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疼痛的怜惜。他眼尾的蜀葵纹身,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妖冶。
突然,他猛地转过头,直视着坐在对面,始终沉默如山的陆淮。黎梦泽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急促,银灰色的瞳孔里像是骤然点燃了两簇野火,亮得骇人。这是躁郁症中,“躁”的开关被打开了。
“陆淮。”他直呼其名,声音因为情绪的激荡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尖锐,“你还想把他藏到什么时候?嗯?”
陆淮抬起眼,平静地回视他,没有说话。
“藏在你用钱和资源堆起来的金丝笼里?藏在你那些‘为你好’的霸道条款后面?”黎梦泽语速越来越快,像连珠炮一样,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你没看到吗?他已经很不高兴了!他今晚像个受惊的兔子,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拼了命地想证明自己,想挣脱你给他的那个‘完美偶像’的壳子,你看不见吗?!”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你把他从孤儿院带出来,给他名字,给他光环,给他一切……然后呢?然后你就想让他永远当那只漂亮、温顺、离不开你的金丝雀吗?!陆淮,你到底是爱他,还是爱那个被你一手塑造出来的、离不开你的影子?!”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重,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在寂静的空气里。前排的助理小林吓得屏住了呼吸,连司机都下意识地放缓了车速。
陆淮的面容在流动的光影中晦暗不明。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情绪激动的黎梦泽,落在后方那个蜷缩着的、已然安睡的身影上。傅砚似乎被黎梦泽拔高的声音惊扰,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将盖在身上的西装外套裹得更紧了些。
陆淮看着那枚在睡梦中仍不安稳的、闪烁着微光的泪痣,许久,才将目光重新移回黎梦泽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说出了今晚唯一一句,近乎剖白的话:
“我若只想养一只雀鸟,何必陪你们看这场……三人电影。”
话音落下的瞬间,黎梦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激烈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死死地盯着陆淮,胸膛依旧起伏,但眼中的野火,却仿佛被这句话里蕴含的复杂情感浇上了一捧油,燃烧得更加猛烈,也更加……茫然。
车厢内,只剩下三个人交织的呼吸,和车外那个与他们无关的、喧嚣而孤独的纽约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