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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远方的婚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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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件婚事是顺着贩运皮革与粗盐的商队溜进朝歌的。
起初只是车队歇脚时伙计间的几句嘀咕,接着是账房先生拔算盘时的一声叹息,再后来——像墨滴进静水,一夜之间晕开,染透了整座城的茶寮酒肆、街角檐下。
“听说了吗?三山关邓九公的那位女将军……”
“可是使五色石、披赤甲骑白马的那位?”
“许人了。”
“许了谁?哪位总兵公子?还是朝中……”
话在这里突兀地断了一拍。说话的人喉结滚动,眼神里掺进某种混合着兴奋与残酷的光,声音压得更低,却因那秘辛的重量而微微发颤:
“……是个叫土行孙的侏儒。”
土·行·孙。
三个字,像三颗生锈的钉子,楔进所有听者的耳膜。
茶棚里霎时静了。有人张着嘴,有人半口茶含在喉间忘了咽。随后,叹息声、咂嘴声、摇头声窸窣响起,像秋叶落了一地。那叹息是真的惋惜,可仔细看去,惋惜底下还沉着别的东西——一种近乎释然的暗涌:看,再烈的马,终究也得套上鞍辔;再高的鹰,到底还是要落回尘土里。
消息飘进客舍前厅时,李玥寰正倚在廊柱旁翻一卷新淘来的风物竹简。
“邓婵玉”三个字先撞进来,像枚细针,刺破了她连日沉浸在朝歌诡谲谜团中的恍惚。她指节微顿。
紧接着,“土行孙”三个字追上来——
不是预想中的任何名字。没有门第相当,没有才貌相配。只是一个绝对的、不容置辩的错位,像一个荒腔走板的音,悍然砸碎所有旋律。
她站着没动。
手中竹简“啪”一声轻响,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拾,指尖触到简牍粗糙的边缘,那触感真实得近乎锋利。
一步一步走回房间。步子是稳的,甚至比平时更轻。合上门,将外界所有窃窃私语与复杂目光关在外头。
房里没点灯。她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
午后黏稠的光涌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骤然翻涌的、无声的海。
怒不可遏。
这情绪来得比得知边陲惨案时更汹涌,比直面申公豹那扭曲面目时更纯粹。那是对具体之恶的愤慨;而此刻,这是对某种庞大、无形、根植于时光深处的恶意的彻底厌憎。
——这不是姻缘。
一个声音在她颅内冰冷地响起。
——这是惩罚。
用最糙的麻绳捆一柄秋水剑,拿腌臜的土坯盛雪山巅采下的冰。惩罚的意图昭然若揭:你一个女子,连败我数员大将,三山关已降,我不好杀你,却有一万种法子折辱你、磨钝你、把你钉进尘土里。
她呼吸在静寂中微微加重。
记忆不受控地回溯:夕阳如血,染红溃乱的城垣。邓婵玉一身赤甲,白马如雪,勒缰立于修罗场边缘。她没有慌,没有骂,只一双鹰隼般的眼冷静扫过疯狂的人群、溅血的街巷,然后果断下令,收束阵型,且战且退。战袍下摆浸透泥泞与暗红,背脊挺得笔直,像钉进混乱里的一杆标枪。
雨中,尸横遍地。李玥寰发动能力,集体意识凝滞。是邓婵玉第一个彻底清醒过来,声音嘶哑却稳定,穿透雨幕,一条条指令清晰落下,试图在破碎的秩序上重新垒出框架。
那是活生生的邓婵玉。骄傲,果决,有胆魄,有担当,在男人堆里硬生生劈出一方天地的女子。她或许有她的局限,有时代烙下的认知边界,但她是一个完整的、有力的、发着光的人。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从李玥寰唇间逸出。
冷得没有温度,里头烧着冰封的焰。
她忽然彻底明白了自己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因为这是另一种杀戮。不斩肉身,只阉精神;不夺性命,只贬价值。用一桩婚事作铡刀,当众铡掉一个女子所有的骄傲、战绩与光芒,把她摁进最不堪的叙事里,还要旁观者拍手称快:“瞧,女人终究是女人。”
这比直接的刀剑,更让她恶心。
我要救她。
念头升起的刹那,像淬火的钢,骤然坚硬、清晰、不可动摇。
既然我已是天道之下的‘异数’,那么逆天改命的事——就由我来做。
这是的,我曾畏惧。畏异常,畏未知,畏自身的存在,畏既定的轨迹。
但此刻,我不再畏了。
不再畏你们为她、为无数如她一般的人,强行书写的这份“命运”。
李玥寰转身,利落地收拾行囊。动作快而稳,没有半点犹豫。最后看一眼这间暂居许久的屋子——没有留恋。
推门,穿过庭院。午后光线斜切,将廊柱的影子拉得细长。前厅柜台后,马氏正低头对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目光相触。
马氏的眼神依旧温润,可李玥寰从那片温润底下,捕捉到一丝了然,与一抹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她似乎知道李玥寰要去哪里,也知道前路等着什么。
李玥寰对她微微颔首。
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转身跨出客舍门槛。远山之上,烽火台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而更近处,一场无声的、却同样激烈的烽火,已在李玥寰心中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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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玥寰到三山关时,没人拿她当回事。
守门的兵卒草草扫了眼她的行装与面容,只当是邓将军哪门子远房亲戚或闺中旧友——这些年陆陆续续来过几个,抹着眼泪来,住几日,又红着眼睛走。女人嘛,遇上这等婚事,总要寻个姊妹哭诉一场的。他们侧身放行,眼神里混着些微的怜悯与事不关己的疏淡。
她住进了邓婵玉院旁的厢房。邓婵玉见了她,怔了半晌,赤甲未卸,眼底有血丝,嘴角却绷得紧,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哑声说:“你不该来。”李玥寰摇摇头,将随身的小包裹搁在榻上:“我来了。”
消息像风里的草籽,轻轻一荡,就落进了土行孙耳朵里。他自觉已是邓婵玉的丈夫。关内将士瞧他的眼神复杂,鄙夷有之,畏惧有之,更多是种黏稠的沉默——他不在乎。他矮小的身躯裹在略显宽大的锦袍里,背着手在回廊下踱步时,甚至有种荒诞的得意。
听闻邓婵玉来了位“小姐妹”,且“异常美貌”,他心头那点龌龊的痒处,便被撩拨了起来。
见一见。
这念头冒出来,带着理所应当的侵占意味。他的女人,她的一切,连带她身边的人,自然都该在他的审视之下。况且,美貌……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底浮起一层浑浊的光。
机会来得轻易。邓婵玉被邓九公唤去议事堂,院中一时无人。土行孙整了整衣襟——那锦袍下摆几乎拖地——迈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显得威仪的步子,朝厢房走去。
门虚掩着。
他抬手,欲叩,却又停下,改为直接推开。
吱呀——
光线涌进去。屋内陈设简单,一榻一几,两把木椅。窗开着,下午偏西的光斜斜切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李玥寰就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上。
她没动,甚至没转头看来人。只是静静望着窗外一株叶子快落光的树,侧影在光里勾勒出一道平静到近乎虚无的弧线。
土行孙跨过门槛。
第一眼,他确实怔了怔。商队传言不虚,甚至不及十一。那是一种……不该存在于军镇关隘、更不该与邓婵玉牵连上的美丽。
他喉头动了动,那点龌龊的得意忽然有些挂不住,转而变成一种更黏腻的探究欲。他清了清嗓子,背着手,踱近两步。
“你便是婵玉的姊妹?”声音拿捏着腔调,混着地底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土腥气。
李玥寰终于缓缓转过头。
目光相接的刹那,土行孙所有预备好的言辞、打量、甚至呼吸,都毫无征兆地僵在了原处。
她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愤怒,没有惧怕,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那是一种绝对的、剥离了所有意义的注视,如同深海凝视一颗偶然坠落的石子,如同星空俯瞰地面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磷火。
土行孙想动,想开口,想摆出姿态——却发现动不了。
不是外力束缚,而是从身体最深处、从每一寸筋肉、每一段骨骼里蔓延开的僵硬。
更可怕的是思维。
那些翻腾的念头、猥琐的计量、得意的情绪,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钝化、迟缓。像一锅滚水被陡然抽离了柴薪,沸腾的泡沫逐一破灭,只剩下逐渐冷却、趋于停滞的平静。他“想”惊恐,可惊恐的念头甫一冒出,便如陷入泥沼,拖不动,扯不开,最终沉没在无边无际的“空”里。
他看见李玥寰依旧坐在光中,身影清晰,却仿佛隔着一层不断加厚的、透明的琉璃。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某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遥远维度。
时间感消失了。
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已过了千年。
土行孙还保持着那个迈步、欲言的姿态,锦袍下摆拖在地上。他的脸色开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皮肤的光泽迅速褪去,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看不见的尘埃。眼珠转动得越来越慢,最终凝定在眼眶中,倒映着窗口那片逐渐暗淡的天光,以及光中那个寂静的身影。
没有咒语,没有光芒,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沉默的注视,与注视之下,一个缓慢有迅速的石化过程。
李玥寰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看着这个试图用婚姻捆绑一位女将、用龌龊目光丈量他人的“丈夫”,在她的注视里,一点一点,变成一尊丑陋的、僵硬的、再也无法思考的塑像。
门被猛地撞开。
邓婵玉站在门口,赤甲未卸,额间有细汗,胸脯因疾奔而微微起伏。她一眼就看见了屋内景象——土行孙以一种怪异的凝固姿态僵立着,面色青灰,而李玥寰静坐窗边,侧脸在渐暗的天光里白得像初雪。
“住手。”
两个字,不高,却像刀锋刮过铁甲,斩断了室内某种无形的、正在收紧的弦。
李玥寰缓缓转回头。她的眼神依旧平静,那平静底下却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孩童般的疑惑,仿佛不理解为何有人要打断一场正在进行的、必要的清理。
邓婵玉大步走进来,挡在了土行孙与李玥寰之间。她没有去看身后那尊逐渐失去生气的“塑像”,目光紧紧锁着李玥寰。
“你不能这样。”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沙哑,也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李玥寰看着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为何?他配不上你。他在折辱你。他在……”
邓婵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李玥寰熟悉的、属于将领的冷静权衡。只是这冷静里,掺进了太多无奈。
“小玥,”她第一次用了这个略显亲近的称呼,语气却疲惫不堪,“你看得明白他,却未必看得明白这世道。”
她转过身,不再看土行孙,而是走到窗边,与李玥寰并肩望向窗外沉落的暮色。远处校场传来隐约的操练号子,那是属于她的世界的声音。
“我若嫁一个门当户对的,”邓婵玉的声音很平,像在叙述一份枯燥的军报,“可能是某位总兵之子,或是朝中勋贵子弟。他们会敬我三分武名,或许还会得意于娶了位能撑门面的女将。然后呢?”
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毫无笑意:“然后便是‘夫人当以家宅为重’、‘沙场凶险,非妇人所宜’、‘为夫家开枝散叶方是正理’。他们会用锦衣玉食把我供起来,用体贴关怀把我捆起来,用‘为你好’把我锁进后宅的四方天里。那未必是恶意,小玥,甚至可能是真心实意的‘爱护’。从这世道的道理,从男女体魄的差异来看,让女子远离刀兵,安守后方,似乎……天经地义。”
她顿了顿,侧过头,看着李玥寰在暮光中愈发显得不真实的侧脸:“可我不想要那样的‘天经地义’。我不想我的世界只剩下账本、钗环、子女和一方被高墙围死的天空。我的战场在这里——”她抬手,用力按在自己赤甲护心镜上,金属传来沉闷的微响,“在沙场,在军营,在城池攻防的号令之间,在父亲老去后需要有人扛起的三山关旗杆之下!”
李玥寰静静地听着,眼中那抹不解并未散去,只是沉淀得更深。
“所以,”邓婵玉转回身,目光扫过那尊僵立的、丑陋的“塑像”,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我选了土行孙。天下人都知他配不上我,都知这婚事是个笑话,是个折辱。好,那就让它是个笑话。”
她走近两步,逼近李玥寰,目光灼灼:“正因他是个笑话,正因他‘不配’,他便没底气拿‘丈夫’的款来压我!他没资格要求我卸甲归家,没立场干涉我军务行事!这门婚事,是我用名声和旁人眼中的‘幸福’换来的——换一个继续披甲骑马、处理关隘公务、活在我想活的世界里的‘资格’!”
暮色彻底淹没了房间,只有远处零星的火把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影。
“我知你好意,小玥。”邓婵玉的声音终于软下一丝,抬手,似乎想碰碰李玥寰的手臂,却在半空中停住,只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你想替我斩断这枷锁。可这世间的枷锁……并非只有一种形状。有时,一副看似轻贱的镣铐,反而能撬动更沉重的铁门。”
她收回手,挺直背脊,又变回了那个三山关的女将军:“男女情爱之事,于我而言,本就无甚紧要。既然不甚紧要,不如拿来换些紧要的东西。这婚事于我,不是归宿,是笔买卖。我卖了虚名,买了实权——买我继续做邓婵玉,而不是某位‘夫人’的权柄。”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土行孙,这一次,里面没有任何愤怒或屈辱,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利用。
“所以,留着他吧。”邓婵玉最后说道,语气平静得像在决定一件兵器的去留,“一个活着、却永远不敢再对我指手画脚的‘丈夫’,比一尊石像,更有用。”
李玥寰久久不语。
她看着邓婵玉在昏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她无法完全理解、却为之震撼的火焰——那不是对不公命运的抗争,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清醒的妥协与兑换。用一部分尊严,兑换另一部分自由;用婚姻的空壳,兑换战场的实体。
她终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目光从土行孙身上移开。
室内那股无形的、令人僵硬的冰冷气息,悄无声息地开始消退。
土行孙青灰色的脸上,一丝极微弱的颤动,自眼角开始,极其缓慢地蔓延开来。石化在逆转,但有些东西,或许已经永远改变了。
邓婵玉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赤甲在昏暗里划过一道暗沉的弧光。
“明日卯时,校场点兵。”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已恢复惯常的清晰利落,“你若得空,可来看看。”
门开了,又合上。
李玥寰独自留在渐渐沉入黑暗的房间里,窗外,三山关的灯火次第亮起。
她忽然想起马氏那双温润却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
这人间,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庞大的规则做着交易。
而她,这个本不属于此间的“异数”,刚刚目睹了一桩最为残酷也最为清醒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