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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所谓君王 ...

  •   谜题暂时掀开了一角,显露出其下盘根错节的古老根系与冰冷规则。关于“混裔”、关于天外遗赠、关于无声网络与内部清洗的真相,沉甸甸地压在李玥寰的意识里。然而,正是这过于庞大、近乎非人尺度的秘密,在最初的震撼沉淀后,反而催生了一种奇异的脱力感,以及随之而来的、近乎悖谬的“无聊”。

      那些关乎族群存续、文明观察、圣人默许的宏大命题,距离她这具暂时栖居人世的“异常”存在,既近又远。近在她是知情者,远在她无力亦无意介入那绵延万载的自身事务。马氏的坦诚像一道分界线,线的另一边,是她们自成一体、逻辑迥异的内部世界。李玥寰明智地选择了驻足线外。

      于是,在“云来客舍”这片由巨大沉默网络所维持的、异样整洁与平静的孤岛上,一种属于人类灵魂的、更为琐碎也更具温度的好奇心,开始悄然萌动,甚至带着点自我解嘲的意味——在目睹了世界的“后台”之后,反而对“前台”那些灯火辉煌的寻常戏剧,产生了近乎顽童般的窥探欲。

      她想看看王宫。

      不是出于对权势的向往,也非猎奇艳情秘辛。那更像一种跨越时空的、冷静的“田野调查”。她明白,即便是这个时代金字塔尖的殷商王室,其物质生活水平,恐怕也难以与后世一个普通家庭的便利与舒适相比。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恒温空调,没有电灯电话,精美的青铜食器可能含有害物质,华丽的丝绸锦衣下或许藏着虱子。

      但她想看的,正是这种“差异”本身,以及差异之下,那些永恒不变的人性图谱如何在极端资源与权力结构中被放大、扭曲、或赋予奇特的仪式感。

      上流社会,尤其是王权核心,是财富、权力、人脉与一套复杂隐性规则的终极熔炉。他们如何将血腥征战、四方贡赋、奴隶劳作凝聚为鼎彝上的纹饰、宫殿上的飞檐、宴会中的钟鼓?那个狭小圈子里的认同、结盟、背叛遵循着怎样一套不外传的密码?一个看似随意的眼神、一次座次的微妙调整、一件礼物的轻重,背后牵连着多少土地、军队、乃至部落的归属?那些影响千百万人命运的重大决策,又是在怎样的密室私语、利益权衡、甚至是个人好恶与心血来潮中被敲定?

      同样,她也好奇那华美袍服下的“瑕疵”。嫉妒在深宫如何滋长成毒计?孤独在重重礼法禁锢下呈现出何等形态?亲情在权力面前如何异化与撕裂?那些被史书一笔带过、或被后世演义涂抹得面目全非的“丑闻”与“不幸”,其真实的肌理与温度又是如何?在极端环境中,人性的脆弱与坚韧是否会展现出格外戏剧化,却又格外本质的样貌?

      李玥寰清楚,无论身处茅屋还是琼楼,人类情感的核心元件大抵相同:对爱的渴求,对背叛的恐惧,膨胀的野心,蚀骨的孤独,对自身存在的确认与迷茫。只是,在王室这个资源近乎无限、筹码巨大到关乎生死的舞台上,这些普通情感被置于高倍显微镜下,每一次悸动都可能演变成滔天巨浪,每一份私心都可能沾染上时代的重量。因此,他们的故事天然带着史诗的轮廓,但其情感的内核,依然能轻易穿透时空与阶层的壁垒,叩响任何一颗倾听的心灵。

      她并非要评判,只是……观察。以一个意外的、拥有非常规观测手段的“外来者”身份。

      心念既定,行动便简单起来。她无需潜入那戒备森严的宫墙,也无需贿赂任何内侍。她的媒介无处不在。

      是夜,月隐星稀。李玥寰在房中静坐,熄了灯烛。意识如同水银,从这具凝实的躯体中悄然流泻,循着“映像之律”那玄妙的感应。她的目标并非具体的某人,而是那片被重重高墙、巍峨殿宇所定义的物理空间——朝歌王城,尤其是纣王与后妃所居的宫苑区域。

      寻找“镜面”或反光体作为意识的支点与窗口,在王宫内并非难事。打磨光亮的青铜鉴、盛满清水的陶匜、光可鉴人的玉璧、甚至贵族腰间佩带的金属饰物、光洁的漆器表面……无数微小的、碎片化的“镜面”,如同星子般散布在宫殿的各个角落。

      李玥寰的意识,便如一缕无质无形的月光,平等地洒落、渗入这些万千镜片之中。她没有集中窥探某一点,而是让自己的感知如同弥漫的薄雾,轻柔地覆盖一片相对集中的区域——大约是寿仙宫及其邻近的几处殿阁。

      寿仙宫,夜宴。

      厚重的帷幔、巨大的青铜器、铺陈的皮毛与锦缎,与其说带来舒适,不如说堆砌出一种空间的压抑与权力的体积感。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油脂味、醴酒的甜腻,以及一种更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寂静。乐师演奏着音律相对简单的钟磬,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却驱不散那份沉滞。

      然后,她看见了他——殷受(帝辛),后世俗称的纣王。

      他身形高大,穿戴的服饰与佩玉无疑是天下最顶尖匠人的心血,每一道纹路都闪烁着权力淬炼出的冷光。但他的姿态是松垮的,一种将庞大身躯的重量完全交付给奢华支撑物的懒散。面容在晃动的灯火下显得颇为英俊,甚至残留着几分曾经英武的轮廓,但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的倦怠。

      一名官员正在汇报东境粮税征收的困难,言辞谨慎,数据详实。纣王似乎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杯边缘,目光却飘向殿角摇曳的烛火阴影。

      “……综上,臣恳请陛下,酌情减缓该地今岁赋额,以免民生过艰,滋生变故。”官员终于陈述完毕,伏身等待。

      殿内一片寂静,只余烛火噼啪。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于王座之上。

      纣王缓缓转回视线,落在伏地的官员背上。他没有立刻回应赋税之事,反而用那种黏腻的、带着奇异拖沓感的声音开口:

      “爱卿方才言及‘民生’……孤昨夜偶读上古轶事,忽有所感。”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接下来的话,“天命所归之君,其治下百姓,当如葵藿倾日,不待督促而自献其诚。今各地仍须频频催缴,可见……”他微微前倾,灯光在他眼中投下深不见底的暗影,“民心,尚未纯然归附啊。”

      话题从具体的粮食产量,陡然跃升至玄乎的“天命”与“民心”。那官员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伏得更低:“臣……臣愚钝……”

      “孤非是怪罪。”纣王靠回宝座,语气甚至显得宽容,嘴角却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只是感慨,天地万物,各有其序。民心若不能与天意君王共鸣,便是失了序。失了序,则灾异生,万物凋。”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回那官员身上,“东境之困,或许不在天时,不在吏治,而在此‘失序’之心。爱卿以为呢?”

      他将一个具体的行政难题,扭曲成了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道德与忠诚拷问。那官员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反驳“失序”?那是质疑君王对天命的阐释。承认“失序”?那等于将一地困境归咎于百姓乃至官员自身的“不忠”,后果难料。

      纣王欣赏着这份无声的煎熬。他并不需要答案,他需要的是目睹他人被置于自己随心所欲构建的逻辑牢笼中,挣扎无门的模样。这比任何歌舞更能提神。

      宴饮继续,气氛却紧绷了起来。纣王似乎对眼前的歌舞也很快失去了兴趣,他招手唤来近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久,几名侍卫押着一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老者来到殿前空地上。老者颤抖着匍匐在地,口称“小民”。

      纣王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此老叟自称来自西郊,言今岁家中田亩遭虫,收成不足往年三成,求官府减免赋役。”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尔等皆食君禄,可知……此事当如何处置?”

      一名主管司法的官员硬着头皮出列,引经据典,开始陈述关于灾荒减免的律例条文,语速很快,力求周全。

      纣王听着,手指仍在摩挲玉杯,不置可否。待官员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天真的疑惑:“依律减免,自是常理。然则,孤思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既受命于天,牧守万民,则天地间一虫一豸,亦当感孤德泽,何故独噬此老叟之禾?”他看向那颤抖的老者,语气甚至显得“温和”:“老丈,可是你……或你之先祖,曾有不敬天地、不忠君王之举,故招此天谴,以微惩大诫?”

      我受命于天,哪怕一只小虫子都在感念我的恩德,为啥虫子不吃别人家粮食只吃你家的?肯定是因为你或者你家祖先,有或有过不尊重我这个君王的举动,所以才惩罚你。

      老者如遭雷击,只顾磕头,语无伦次地否认、哀求。

      将自然灾害被个人化为对君王忠诚度的检验,李玥寰看得出来,纣王自己也并不相信这套说辞,而是在享受将他人,无论是卑微老者还是司法官员,置于一个无法用常理辩驳的荒谬逻辑困境中的快感。

      我就是要在奇奇怪怪的角度找出毛病来,说是你的错。你还不能反驳,反正生杀大权都在我手里。我说啥就是啥,我就是道理。

      李玥寰看到,纣王在老者绝望的哭嚎和群臣死寂的沉默中,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那并非残忍的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他确认自己拥有随意扭曲现实、定义对错、并让他人因此痛苦或恐惧的能力。

      他不在乎答案,他享受其中,比单纯的炮烙酷刑更让他觉得享受。

      在又一次的宴会中,纣王似乎忽然对席间一种来自极南之地的珍稀果品产生了兴趣,但那果品数量有限,只够分赐几位重臣。他随意指了其中一位——

      “将此果,”纣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刺破乐声,“为苏美人剥开。”

      被点名的重臣脸色骤然由红转白,捧着那枚象征恩宠与地位的罕见果实,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他颤抖着手,用金刀笨拙地剥开果皮,将晶莹的果肉献给那位同样不知所措、姿色并非最出众的妃子。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公开的羞辱,旨在践踏既定的恩赏规则,并将一位重臣的尊严撕碎,点缀妃子片刻虚幻的荣宠。

      纣王斜倚着,目光掠过重臣屈辱的背影、妃子受宠若惊又惶恐的脸、以及席间众人竭力掩饰的惊悸与兔死狐悲。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规则因他而存在,也因他而一文不值。他人的体面、朝廷的秩序,不过是供他随时取用、验证自身绝对权力的消耗品。

      然而,当宴散人空,喧嚣褪去,侍从吹熄大部分灯烛,偌大的寿仙宫陷入半明半暗时,纣王脸上那层因支配而带来的短暂光彩迅速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比此前更深、更沉的阴郁。他独自坐在逐渐冰冷的宝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扶手狰狞的兽首,眼神空洞地望向殿外无边的黑夜。

      为何?为何依旧填不满?那灵魂深处无声塌陷的渊壑,究竟需要多少他人的战栗、多少规则的崩碎、多少尊严的碾落成泥,才能被稍稍抚平?

      答案,或许连他自己也早已迷失。留给外界的,只剩永无止境的抱怨与愈发离奇的苛求——抱怨臣子不够忠悃,抱怨祭祀不够虔诚,抱怨贡品不够新奇,抱怨天地星辰未曾因他而排列得更加悦目。

      李玥寰看明白了。殷受(帝辛)并非简单的疯狂或愚蠢的暴君,而是一整套病态人格结构,在绝对权力的无限催化下,登峰造极的展现。他的世界,是一个以无限自我美化与绝对权力为核心、对外界共情能力彻底坏死、且必须通过不断羞辱与支配他人来反复确认自身存在感的封闭系统。每一次荒谬的诘问,每一次任性的践踏,都是向那无尽空虚中投下的石子,渴望听见回响,却只换来更深的寂寥与更甚的暴戾。这是一个螺旋向下的地狱,而他,正拖着整个王朝加速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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