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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红月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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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泼洒在三山关外连绵的营盘上。旌旗在干燥的风中卷动边角,发出皮革摩擦般的闷响。炊烟从各处灶膛袅袅升起,又被风撕扯成淡青色的薄纱,缠绕着辕门、刁斗与沉默的兵戈。
杨戬一袭素色道袍,外罩轻甲,正在营区间缓步巡视。□□玄功运转周身,气息与这肃杀之地浑然一体,步履过处,几不惊尘。他是西岐军中特殊的存在,既非纯粹将领,又远超客卿,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与额间偶尔微不可察的金线,让寻常士卒既敬且畏,不敢轻易靠近。
他走过一处背风的土坡,坡后恰好是一小队轮换下来歇息的步卒围坐之地。炭火余烬泛着暗红,烘烤着几个粗陶碗里的糊粥。他们没留意到杨戬自坡上走过的身影,谈话声随着蒸腾的汗味和粥饭气息,飘了上来。
“……要说咱们军中真神人,还得是杨戬将军。”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开了头,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和某种近乎炫耀的亲历感。说话的汉子面庞黝黑,一道新愈的疤痕从眉骨斜拉至耳根,正是曾随军突击魔家四将大营的老卒。
旁边年轻些的兵卒立刻被勾起了兴致,粥也不喝了,凑近些:“王老哥,你总吹嘘亲眼见过杨师神通,到底咋个厉害法?真能从妖怪肚子里钻出来?”
吹嘘?”被称作王老哥的汉子瞪了眼,压低声音,却压不住那份记忆犹新的震颤,“那花狐貂,你当是寻常狸猫?大如犀象,口似血池!那晚袭营,混乱得紧,我只看见一道银光撞进去——那是杨师!紧接着就被那畜生的巨口吞了!当时我心都凉了半截!”
他的声音顿了顿,周围只剩下柴火细微的噼啪和远处隐约的马嘶。几个听众屏住呼吸,仿佛也被拉回那个血腥恐怖的夜晚。
王老哥喉结滚动,眼神放空,陷入回忆的激流:“……我们拼死抵住其他妖兵,心里却想着完了……那可是上古灵兽的肚子,铜铁都能化喽!当时主帅鸣金收兵,我还在可惜杨将军。后面一次袭营的任务里,我们又遇上了那只灵兽,当时大家都觉得要完了,没想到那花狐貂却发出一声……不是吼,是噎住了似的惨嚎!”
他的描述开始带上强烈的画面感,双手不自觉比划:
“肚子那块,突然凸起!撑得皮毛透亮,能看见里面……有东西在撞!一下,又一下!然后,‘刺啦——’一声,不是我夸张,真是那么响!肚子被从里面活生生撕开一条大口子!”
周围的兵卒倒吸一口凉气。
“先出来的是一只手!”王老哥的声音发紧,手指蜷起,“沾满了……黏糊糊、黄绿黄绿的玩意儿,还在冒烟!那是灵兽的胃液!然后,杨将军就……就那么硬生生从裂口里挤了出来。”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残留着惊怖与难以置信的眩光:
“半个身子……半个身子都快没了!道袍烂得不像样,露出来的皮肉……不是皮肉,是红乎乎、烂糟糟、能看到骨头茬子的东西!有些地方还在‘滋滋’响,冒着泡,被那胃液蚀的!脸上也……惨不忍睹。”
画面残忍而清晰。几个年轻士兵脸色发白,仿佛那腥臭灼热的胃液和支离破碎的躯体就在眼前。
“我们都傻了,以为杨师拼死一击,自己也……”王老哥摇摇头,“可你们猜怎么着?杨将军就站在那里——勉强站着,身上还挂着那畜生的零碎脏器和粘液——他抬手,抹了把脸。”
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
“就几个呼吸!我眼睁睁看着,他脸上、身上那些可怕的伤,那些被消化掉的肉……像地里的春草冒尖,像水银流淌填满坑洼,‘滋滋’声停了,血肉筋骨自己就长拢了!颜色从惨败到红润,皮肉覆盖白骨,裂口收拢消失,一点点恢复原样!除了脸色白些,气息稳得……跟刚打坐醒来似的!”
一片死寂。只有篝火在黄昏的风中明灭,映照着几张震撼到失语的脸孔。从近乎陨落的惨状到瞬间复原的神迹,这远比任何刀枪不入的传说更具冲击力。那是违背常理、践踏生死认知的“再生”。
短暂的沉默后,另一个年纪稍长、面容朴拙的士兵左右看看,凑得更近,声音里带了点男人间特有的、混合着惊叹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
“这算啥……你们知不知道,智擒土行孙那回?”
众人目光转向他。这士兵姓李,在老家是有媳妇的,平素话语不多。
李老兵咂咂嘴,似乎不知该如何准确形容:“土行孙那厮,能地行,滑溜得很。硬抓抓不住。后来……杨将军用了计。”他停顿,组织着语言,“他……他变了。”
“变了?变成啥?”有人急切问。
李老兵脸上浮起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杂着钦佩、荒谬和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因认知被颠覆而产生的不安:
“变成了……武王后宫的一位娘娘。具体哪位我不清楚,反正是个宫妃。”
“啊?”众人愕然。
“我当时在殿外值守,离得远,但换岗时听里面出来的弟兄说……”李老兵压低声音,眼神飘忽,仿佛在回忆一个精致的幻影,“那真是……见了鬼了。不不,比鬼都真。身段、步态、声音……尤其是那张脸。”他看向提问的年轻士卒:“你小子还没娶亲,不懂。有媳妇的才知道,女人那气韵,装是装不来的。可杨将军变的那个……啧。”
他挠挠头,努力寻找词汇:“柳叶眉,杏核眼,行走时那腰身软的……说话声音跟黄莺儿似的,带着股宫里贵人特有的、又娇又稳的劲儿。一颦一笑,眼波流转……别说土行孙那色胚,当时殿里好几个知道内情的将军,眼神都发直,过后直抽自己嘴巴,说‘罪过罪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近乎悚然的确认:
“我家那婆娘,算是村里顶俊俏的了。可跟杨将军当时变的那位‘娘娘’比……糙得没法看。那不止是皮相,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味道。你说,一个大男人,咋就能变得……那么真呢?真到让你觉得,他本来就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坡上,杨戬不知已静静立了多久。残阳将他素色的道袍染上一抹橘红,额前几缕碎发在风中微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俊的容颜在斜照下如同玉雕。士兵们那些压低却清晰的惊叹、描述、乃至最后那份微妙的困惑,一字不漏,皆入他耳。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士兵们粗粝的嗓音渐渐淡去,化作背景里模糊的杂音。杨戬的视线没有焦点地投向营垒尽头沉入暮霭的远山轮廓,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滑向一片更幽静、更私密的时空——玉泉山,那间总是萦绕着淡淡墨香与窗外竹露清响的静室。
那时……
李玥寰还在。
记忆的碎片清晰得如同昨日刚抛光的水晶。她惯常坐在靠窗的蒲团上,午后偏斜的光线穿过窗棂,在她淡紫色的道袍袖口染上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们在讨论□□玄功——他那被视为不传之秘、足以傲视同侪的肉身成圣法门。
“你的□□玄功,”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室内凝滞的光尘,“练的是‘不坏’。金钢铸体,万劫难磨。可若真遇到能‘磨’掉金钢的力量呢?”
杨戬没有睁眼,气息依旧绵长:“金钢若碎,便是道消。此功至极,本就不留退路。”
“不留退路……”李玥寰重复着,语气里有一种杨戬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怜悯的深邃:“可‘存在’本身,或许更需要的是……无论如何碎裂,都能重新‘回来’的韧性。”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向他这个玄门弟子解释某种截然不同的“法则”。
“在我的……象征里,‘红月’代表的并非坚固,而是‘潮汐’。”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虚拢:“是盈亏,是死与生的循环,是无论如何被撕裂、吞噬、湮灭,都能从最深的‘暗’中,再次涨起的……‘恢复力’。”
她掌心,毫无征兆地,漾开一点微光。
那不是玉泉山常见的清灵之气,也非日月精华的煌煌正色。那是一抹极其内敛、却仿佛蕴含着生命最原始搏动的——绯红。光芒并不刺眼,甚至有些幽暗,像深秋枫叶沉淀下的浆果色,又像在极深处缓慢燃烧的余烬。它在她虚拢的掌心缓缓旋转,拉伸,最终凝固成一枚指甲盖大小、近乎实质的、边缘流淌着细微光晕的……
红月。
一枚微缩的、静谧的、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完满”与“循环”气息的红色月轮。
“我的‘象征’里,也有类似的路。”李玥寰凝视着掌心那轮小小红月,眼神是一种纯粹的探究,仿佛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数学解。“不追求永恒的‘不动’,而是构建一种……无论遭受何种偏移,都能瞬间‘回归’初始设定状态的内在韵律。伤口?那只是暂时偏离了‘完整’的波形。只要‘回归’的力足够强,频率足够高……”
她指尖轻轻一弹。
那枚小小的红月无声飘起,悬浮在空中,绯红色的光晕如同呼吸般明暗交替,笼罩了方圆数尺。杨戬感到皮肤微微发紧,不是威胁,而是一种奇异的“被注视”感,仿佛他身体的每一个最细微的部分,都被纳入了一个精密而温柔的计算模型。
杨戬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睁开眼,看向那轮悬浮的红月。□□玄功带来的敏锐感知,让他能“嗅”到那红光中蕴含的、与玄门生生之气迥异的法则——那是一种更原始、更蛮横、更不计代价的“存在”执念。
“你想试试吗?”她问,目光落回他身上,清澈见底。“在‘不坏’的基底上,叠加‘瞬愈’的规则。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子。”
杨戬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平稳,却比平时快了半分。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面对全新、未知、且强大得近乎“异常”的力量时,纯粹的好奇与……挑战欲。□□玄功是他的骄傲,是他丈量自身存在的基石。而她的“红月”,是来自另一个维度、另一套逻辑的“异物”。
融合?还是玷污?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褪去外袍,只着中衣,在静室中央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收敛心神,□□玄功开始沿着既定的繁复路径无声运转。肌肤之下,泛起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玉色光泽,那是肉身被锤炼到极致、内敛到极致的表现,是“金刚不坏”的雏形与底色。
“好。”李玥寰的声音很轻。
她掌心那轮悬浮的红月,光芒骤然变得凝实。它不再仅仅是光,更像是一团具有粘稠质感的、绯红色的“活着的法则”。它缓缓飘向杨戬,最终悬停在他头顶三尺之处。
下一秒,绯红的光,如纱、如雾、如温暖的血液般,流淌下来。
那不是普通的照耀。杨戬能清晰地“内视”到,在自己向着金刚不坏迈进的每一寸痛苦道路上,都伴随着一股阴柔却执拗的、来自红月光芒的“回溯”之力。它不参与锻造,却确保锻造的过程可以无限逼近、甚至超越肉身承受的极限。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可能性在他心中升起——若将这种“恢复”之力催发到极致,是否意味着,只要一点核心不灭,即便身躯被摧毁大半,也能在瞬息间……重现?
实验很简单,也很直接。杨戬并指如刀,玄功微吐,在自己另一只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伤口。鲜血涌出。
几乎在伤口形成的同一刹那——
肉眼可见的、快得违背常理的组织生长。翻卷的皮肉像拥有自主意识般向内合拢,断裂的血管如同灵蛇般自行对接、弥合,骨骼上的刻痕被新生的骨质迅速填平……所有过程安静、高效、带着一种冰冷的完美。两个呼吸,也许三个。手臂光洁如初,连一道浅白的痕迹都未曾留下,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证明那里片刻前还存在过一道足以让常人残废的重创。
杨戬抬起手臂,凝视着那片完美无瑕的皮肤。□□玄功的“不坏”在防御,而此刻,他感受到了另一种层面的“不灭”——一种即便被破坏到极致,也能瞬间“回归”完满的恐怖特性。这并非取代,而是叠加,是复合。
“感觉如何?”李玥寰收回了红月,那轮小小的绯月没入她的掌心,消失不见,静室重归寻常光线。她脸上没什么得意之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完成验证后的了然。
“……很特别。”杨戬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他细细体味着身体深处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属于“红月”规则的细微余韵,一种陌生的、强大的、甚至带着些许非人美感的“恢复力”,已经如同烙印,暂时叠加在了他千锤百炼的□□玄功之躯上。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种叠加,将在未来多少次将他从必死的绝境中拉回。花狐貂的消化液,魔家兄弟的法宝轰击,甚至更残酷的劫难……每一次支离破碎,那潜藏在“金刚不坏”基底下的、源自“红月”的“瞬愈”规则便会启动,以违背常理的速度,将“杨戬”这个存在,强行拽回“完整”的状态。
回忆结束,杨戬回过神来。他依旧立在坡上,残阳最后一抹余晖擦过他的肩头,将他挺拔的身影拉成一道孤直的、镶着暗金边的剪影。士兵们的议论,像无意间投石入湖,漾开的涟漪却撞醒了湖底沉睡的某个倒影,那个在玉泉山静室中,被绯红月光笼罩、共同探索肉身存在另一种极致的黄昏。
金刚不坏之躯,叠加近乎不灭的恢复……花狐貂腹中的重生,原来根须早已深植于那个遥远的、弥漫着雾岚与红光的下午。
心底某个沉寂许久的角落,被这记忆的潮水轻轻拍打了一下。有点涩,有点空,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
她就在三山关。
昨日邓婵玉校场点兵,黑压压的军阵,尘土在晨光中飞扬。邓婵玉银甲白马,立于将台,声音清越如金石。而在一处不起眼的瞭望哨位旁,杨戬瞥见了一个身影。
素色衣裙,安静地立在那里,望着台下森然的兵戈与台上激昂的女将。侧脸在关隘粗粝的背景中,显得过于洁净,也过于疏离。是李玥寰。
只一眼,他便移开了目光,继续履行他巡营的职责。但那个画面却像一枚生冷的玉片,贴在了意识里,时不时泛着微光。
此刻,听着士兵的议论,想着花狐貂腹中的撕裂与重生,那枚玉片的微光似乎变得灼热起来。
去见见她。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不再是模糊的涟漪,而是一道决定。
他最后望了一眼坡下渐散的兵卒,和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然后转身。素色道袍的下摆扫过枯草,悄无声息。他朝着关隘内,邓婵玉院落旁那排厢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