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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去而复返的少年 ...

  •   李玥寰感到自己正沿着一条幽深的阶梯下行,每一步都踏在更令人心惊的真相之上。她望着油灯对面马氏那张沉静依旧、却仿佛蕴藏着族群万年纠葛的面容,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直接指向当下危局核心的问题:

      “那么……申公豹,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展现出的某些特质,与你所描述的‘网络’协同,有种诡异的相似。他……也是你们之中的一员?”

      问题抛出,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灯火不安地跳跃了一下。

      马氏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没有回避,也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

      她轻轻颔首:“是的,申公豹,确是我族中人。甚至……是我这个‘大祭司’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她略微停顿,似乎回忆起了某段并不愉快的过往:“当年,老师指定我为大祭司,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便会甘心退让。族群内部,对前路、对如何与此界相处,一直存在分歧。”

      具体是什么分歧,马氏没有再说,李玥寰也不好再问。争权夺利,意识形态之争,无论在哪个层面、哪个族群,似乎都是难以跳脱的窠臼。即便是这样一群来历神秘、能力超常的存在,也免不了内部的倾轧与路线斗争。

      “他前些时日的状态……”李玥寰想起观星台上申公豹那副暮气沉沉、仿佛被掏空般的模样,“与你所说的‘落下风’有关?”

      “是。”马氏肯定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那并非幸灾乐祸,更像是一种对某种危险尝试失败后果的冷静评估:“他选择了一条更为激进、也更为危险的道路……他失败了,反噬深重,不仅精神损耗巨大,更让他的存在状态变得……扭曲而疲惫。”

      真相的拼图又一块归位。申公豹的阴郁、病气、那种拖拽人心的黑洞感,原来并非全然伪装,而是某种危险实验失败后的真实伤痕。

      李玥寰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缠绕她最久的疑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

      “那边陲小国……神庙原址那户人家,他们一家人的死……与你有关,是吗?他们,也是‘竞争者’?”

      马氏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并无星光。当她转回视线时,眼神清澈依旧,却带着一种属于更古老、更直接时代的坦然,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基于特定规则的“磊落”。

      “是。”她再次给出了简洁而肯定的答复:“那一户,是我族中另一支系的成员,也是申公豹的暗中支持者与同谋。他们配合申公豹在朝歌的行动,试图形成内外呼应之势。我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或者任由他们做大。”

      作为一个本质现代人的李玥寰,心里升起了不适与评判,在她所熟悉的价值体系里,这是难以接受的残酷。

      但在此地,此时,商周之世,与惯用的连坐之律相比,可称得上克制与仁慈。若是学那些贵族做派,按照惯例来处理,不仅那一户无人可活,其邻里、乃至整个村落,都可能遭牵连,轻则流徙,重则屠戮。

      马氏的作为,仅限于必须清除的目标,未波及任何无关者。仅仅只是用最小代价来解决他们的“内部事务”。

      李玥寰清楚地明白这一切,所以她没有再问下去了。

      “我明白了。”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多谢掌柜坦诚相告。”

      马氏也微微颔首,并未因她的沉默而继续深入。油灯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些许,窗外的夜色更加浓重。这场深夜的交谈,揭开了惊人的秘密,却也留下更庞大、更沉重的阴影。

      李玥寰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固守于《封神演义》,固守于那套既定的人物脸谱与情节脉络,来理解眼前的世界了。

      与此同时,朝歌城另一端的夜色中,本应早已离去的“李大郎”李金吒,却悄然折返。

      这几日的离去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轻松。朝歌城那无形中日益粘稠的压抑感,如同附骨之疽,即便他已身在城外,那份源于高灵感体质的不安仍隐约牵动着他的心神。更令他难以彻底放下的,是那位名唤李玥寰的巫女。

      回想这些时日的短暂雇佣,李玥寰给他的印象,与朝歌这诡谲氛围格格不入。她沉静寡言,却从无颐指气使;支付酬劳干脆,甚至在他提及盘缠不足时,主动预支了足额银钱;最后那日清晨,她递来那袋远超约定的银钱,催促他离去时的眼神,平静之下分明藏着不欲言明的警示与……一丝近乎切割的决绝。那不是主人打发仆役的态度,更像是一个知晓危险者,试图将偶然卷入的旁人推离漩涡边缘。

      她待他,以及她偶尔流露出的、对待客舍中其他帮工乃至街市贩夫的态度里,有一种金吒在贵族府邸或修道山门中都罕见的东西——一种剥离了身份贵贱的、自然而然的尊重。这种尊重并非刻意施与,而是源于她看待“人”本身的某种平等视角。这份与众不同,连同她身上那份清冽又隐约透着神秘的气息,以及最后那份隐晦的“保护”,在金吒心中留下了清晰的刻痕。

      朝歌显然正酝酿着远超寻常城邑动荡的危险。申公豹召集巫觋的举动,街头巷尾愈发诡异的死亡传闻,还有那日他在客舍中感受到的无处不在的“注视”……这一切都让他道心微警。师尊命他下山辅佐明主,历劫修心,并非让他对眼前可能的“劫难”视而不见,尤其是当这份“劫难”可能波及一个他曾受其善意、且并无恶感的人时。

      几番思量,少年心中那份属于将门之后的果决与阐教弟子的担当,终究压过了“少惹麻烦”的世俗考量。他折返,再度走向朝歌。

      当他叩响“云来客舍”那扇熟悉的门时,已是深夜。应门的伙计见到他去而复返,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那训练有素的平静,将他引入,并告知了李玥寰的房间。

      李玥寰刚结束与马氏那场信息量惊人的对话不久,正独自在房中消化着庞大的秘密与随之而来的沉重感。听闻金吒返回并求见,她确实感到了意外。略一沉吟,她仍是打开了房门。

      廊下风灯的光晕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身影,但眼神却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刻意收敛的仆役之气,多了几分清亮与坚定。

      “东家。”他拱手一礼,姿态却不再是纯粹的雇工。

      “大郎?你……”李玥寰侧身让他进屋,合上门,目露询问。

      金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谨慎地感知了一下周遭,那无处不在的“注视感”似乎比白日稍淡,但依旧存在。他转向李玥寰,不再掩饰,周身那属于修道者的清灵之气微微流转,虽极力收敛,仍与“李大郎”的气质判若两人,依旧是清秀白皙的面容,眉宇间英气隐现,眼神澄澈而锐利。

      “李姑娘,”他开口,声音也恢复了几分本来的清越,带着歉意与坦诚,“先前隐瞒,实有不得已之因。吾乃陈塘关总兵李靖长子,李金吒,师从阐教文殊广法天尊。奉师命下山,途经朝歌,为掩人耳目,方才化名受雇。”

      李玥寰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大波澜。眼前少年来历不凡,她早有猜测,此刻证实,也只是让心中的某个轮廓变得清晰。她更在意的是他为何去而复返。

      金吒见她并未惊慌或质问,心下稍定,继续道:“此番折返,是因朝歌近日之象,绝非吉兆。申公豹举动诡异,城中凶案频仍,戾气暗生,恐有非常之祸。姑娘你……”他看着她,语气诚恳,“你虽身负异术,然此间水太深,非一人所能应对。我观姑娘并非奸恶之辈,前番赠银让我离去之意,金吒感念。然既知此地险恶,金吒亦不能独善其身,置姑娘于不顾。”

      他顿了顿,目光清正:“姑娘若信得过我,不若随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我虽修为浅薄,但师门所传,尚可护得周全。无论姑娘欲往何处,金吒愿护送一程。留在此地,恐非善策。”

      话语清晰,理由充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世事完全磨去棱角的赤诚与担当。他亮明身份,是取信,也是表明自己有应对一定风险的能力;他提出护送离开,是报偿那份善意,也是基于对当前局势的判断。

      李玥寰看着眼前这张褪去伪装后更显英气的年轻面孔,听着他诚恳的劝说,心中五味杂陈。

      碧云童子。

      那个曾经被可以忽略的名字,带着内心刻意埋葬的过往,在此刻金吒坦诚的注视下,竟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她仿佛能“看见”,不是用眼,而是用某种更深处、更属于灵魂层面的感知——那支穿云而来的箭矢,那具稚嫩身躯崩解的痛楚,那份混杂着茫然与一丝微弱不甘的冰凉。

      而射出那支箭的,正是此刻站在她面前、恳切劝她离开的这位李金吒的亲弟弟,那位日后叱咤风云的哪吒三太子。

      命运或者说某种恶意的玩笑,竟编织出如此吊诡的丝线。

      她,曾经的碧云童子,此刻正与仇敌的兄长平静相对,接受着他出于善意与道义的庇护提议。金吒全然不知,他眼中这位“身负异术”、“并非奸恶”的李姑娘,灵魂深处烙印着与其弟亲手造成的死亡直接相关的痕迹。

      倘若有一天,金吒知晓了这层联系,知晓了他今日试图保护的人,曾经亡于自家兄弟箭下,后异乎寻常的“死而复生”,他会作何感想?震惊?愧疚?疏离?还是基于“封神劫数、各为其主”的阐教立场,将之视为一段早已了结的、无需挂怀的过往因果?

      她看着金吒年轻而英气的脸庞,那眉宇间的坦荡与关切如此真实。一丝淡淡的、近乎无奈的感慨在李玥寰心底漾开。

      这封神世界,因果缠绕,业力纷繁,每个人似乎都背负着不止一重的身份与过往,在既定的轨道与意外的变数中挣扎前行。金吒不知她是碧云童子,她亦不能言明;她知晓金吒与哪吒的关系,却也无法因此就将其视为“仇人亲属”而疏远或敌视,尤其是在对方正对她释放善意的时候。

      李玥寰迎着金吒清澈而坚定的目光,感受到那份少年意气的赤诚,心中那丝关于碧云童子的荒诞感与无奈,被她强行压下,转化为此刻必须应对的现实考量。她不能接受金吒的提议,但也不愿轻慢或伤害这份善意。关于自己还是碧云童子时的记忆,那是属于过去的幽灵,或许终有一日需要面对,但绝非此刻。

      她微微垂眸,整理了一下思绪,再抬眼时,眼神平静中带着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李公子,”她用了这个更正式的称呼,以示郑重,“蒙公子不弃,坦言身世,更折返示警,此等高义,玥寰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却透出不容动摇的认真:“公子所言朝歌危局,我亦深有所感。戾气弥漫,暗流涌动,确非久留善地。公子洞察敏锐,愿仗义援手,实是玥寰之幸。”

      话锋在此轻轻一转:“然,我暂不能离去,亦有不得已之苦衷。公子可知,我此番滞留朝歌,并非仅为游历或谋生。”她点到即止,没有具体说明,但语气中那份“另有要事”的意味清晰可辨。

      “此事……牵涉甚广,亦与我自身一段未了的因果相关。”她选择了一个对方或许能够理解的、带着些许玄学色彩的模糊说法,“我需在此地,静观其变,理清脉络。贸然离去,非但不能化解,反可能使事态更趋复杂,甚至……牵连更广。”

      她看向金吒,目光坦诚,也带着一丝恳切的理解:“公子师命在身,前程远大,西岐明主翘首以待,封神大业更需公子这般人物。实不必为我这一介游方巫女,延误正事,更添风险。公子心意,我已全然领会,这便足够了。”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真诚的劝告:“公子既已亮明身份,朝歌耳目众多,申公豹又非易与之辈,公子实不宜在此久留。不若依原计划,尽早前往西岐,方是正理。他日若有机缘,或能再见。”

      这番话,既充分肯定并感激了金吒的善意与担当,又委婉而坚定地表明了自身留下的必要性与理由(尽管理由被模糊处理),同时站在对方立场为其考虑,劝其以师命大事为重,最后还隐含了“此地并非全无保障”以稍安其心。既保持了礼貌与感激,又划清了界限,将选择权交还对方,并给出了离去的合理解释。

      金吒听罢,沉默了片刻。他自是聪慧之人,听出李玥寰话语中的坚决与隐含的深意。她不愿详说的“苦衷”与“因果”,显然涉及个人隐秘,不便深究。而她提及客舍“自有其秩序”,也确实印证了他之前的某些感知。她拒绝的理由充分,且处处为他着想,他若再坚持,反显勉强。

      心中虽仍有担忧,但对方既已做出选择,且态度明晰,他亦不好强人所难。那份属于修道者的洒脱与对他人选择的尊重,让他最终点了点头。

      “既如此……金吒明白了。”他声音依旧清越,带着一丝遗憾,却也释然,“姑娘既有计较,金吒不便多扰。只是……朝歌诡谲,万望姑娘一切小心。若他日……真有难处,或可往西岐寻我。”

      他给出了一个未来的承诺,也是最后的关切。

      “多谢公子。”李玥寰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丝真切的、浅淡的笑意,“公子亦然,前路珍重。”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但东方已现鱼肚白。金吒不再多言,拱手一礼,转身悄然离去,如同他来时一般,很快融入了黎明前最深的暗色之中,未曾惊动客舍那仿佛永恒的静谧。李玥寰独立门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合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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