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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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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萧珩忍不住叫了几声。
萧蝉躺在那里,睫毛贴在下眼睑,了无生气,像副精致的标本。
萧珩悲凉地看向远处天地一线,天空的颜色逐渐变黑,地面的岩石逐渐变白。
这种荒凉无垠的地方,离了二号区,又能去哪里。
大伯家的萧灿断了一条胳膊,大伯已经恨透他们了。
去不了大伯家,只有居住在山洞里,可那里长满了倒挂的石头,石头顶部是尖的,掉落下来,随时有致命的风险。
空旷的岩原区沟壑纵横,缝隙里涌动着磷浆,摩擦力度过大,磷浆就会引燃,到时候会点燃整个岩原区。
“哥,我们只剩死路一条了……”萧珩靠在哥哥肩膀,两只眼睛无神地看向天空,“你说,有没有一个地方,是和岩原区完全不同的,所有资源由地区的人共同分享,物质丰裕,有吃不完的虫子和鱼虾,还有美味的发着荧光的莹虫……”
萧珩木讷的脸上淌下一颗晶莹的泪珠,他吸着鼻子,目光投向无风的夜空。
侧脸有什么东西扎到他了。
萧珩转过去,看见萧蝉的头发别在耳边。
头发和磷浆能制造分影……
会不会是萧蝉的头发?
萧珩摸着哥哥细软的黑发,看着黑发下映衬的那张白皙静默的脸庞,他不忍心地攥着一块锋利的岩片,犹豫了很久,才下决心割断那些头发,割到最后只剩短短的发茬。
萧蝉身上的东西都是宝贝,头发都是宝。
和磷浆混在一起烧的时候,磷浆的颜色不断变化,从蓝色变到红色,再变到金色,最后变成绿色,熄灭时,又变成紫色。
萧珩试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制造出分影。
他回忆着萧蝉临死前嘱托的话:“你把金属拆掉,重组成球形,在里边装磷浆,还有人的头发,擦燃磷浆,把金属球封死。”
萧珩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把金属球封死。
他要彻底把金属球封死,直到看不见里边的任何颜色,也不知道火焰何时燃起,那才是真正的封死。
可封死后,磷浆怎么燃烧呢?
磷浆需要布料摩擦才能起火。
一个封死的圆球,手伸不进去……
萧珩扯下衣服上的布料,同头发和磷浆一起塞进去,然后用苔藓泥把圆球的每一处都填上,不留一丝缝隙,搁置一晚。
第二天早上,萧珩被腰腹间一阵刺痛刺醒,他睁开睡眼,伸手摸到腰间缠了一片布条,黏湿状。
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萧珩缓缓低头,难以置信地盯着腰间的布条,其间渗出殷殷血迹。
他昨晚一点感觉都没有,睡得很沉。
爸爸终究是下手了。
萧珩现在接替了哥哥的位置,成为家里献祭的人。
萧珩疲惫地和哥哥靠在一起,奇怪的是,哥哥身体上仍残留一丝体温,他抬头,望着那张脸,仿佛萧蝉没有死,只是在熟睡。
萧珩伸出手,试探了一下萧蝉的鼻息,不间断的,还有气息呼出的触感。
“哥。”萧珩叫了声。
萧蝉没有回应。
萧珩虚弱地靠在萧蝉身边,用手圈牢萧蝉的身体。
岩原区的生命循环往复,岩原区的人们在隔离罩的保护下,永远不清楚外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只有萧玉逃出去了,他跟着一只盘旋天际的鹰,一直追到百公里之外的地方,跑过一片金色的沙漠,吃了几片仙人掌,然后一直向东,朝一片绿色的原区跑去。
萧玉的耐力很好,他可以连着跑十几公里不停脚,每天只吃一点东西,三分饱即可,休息一晚,第二天继续,他能这样坚持七天。
沙漠的东边是绿洲,植被覆盖的地方,萧玉每天早上追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不休不止地追了七天,终于找到一片无垠的绿洲,绿洲里生活着各种动物,动物们成群结队地在河边饮水。
萧玉走过去,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象,十几头长角的梅花鹿、十几头大象、十几头黑白相间纹路的斑马,聚在一起,绕着一面镜子似的湖泊饮水。
萧玉在旁边看了一阵子,那群动物依旧平静地压下脖颈,用舌头舔着湖泊里的水。
太阳被茂盛的树林滤过一部分,剩下幽静的柔光撒在森林里,这里生活着无数种奇异的动物,还有五颜六色的鸟,有的鸟身体玲珑,长着尖嘴,立在树梢上啄木,发出“当当当”的声响。
萧玉鼻子用力一吸,能吸到凉爽的空气,像薄荷窜进脑子里,让人的神志瞬间清晰。
“这一定就是波伦区了……”萧玉张开臂膀,向后倒去,倒在绵软的草丛里,脸上漾出幸福的微笑,“我来到波伦区了!我到波伦区了!”
萧玉忘乎所以,觉得到波伦区就是胜利,哪怕只到波伦区的一角,也是巨大的胜利。
他的头顶斑秃了,头发都掉光了,牙齿也残缺了几颗,那是啃仙人掌的时候被崩掉的。
他为了来到波伦区,足足奔跑了七天,每天只休息六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奔跑。
他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遗憾了。
他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脸上被冰冷潮湿的东西擦过去,留下湿浸浸的痕迹。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头硕大无比的猛犸象在用鼻子唤醒他。
他闻到一股淤泥和池塘里的腥臭味,猛犸象可能没有洗鼻子。
象鼻的褶皱里残存着蚊子的尸体,还有几只飞蝇在绕着鼻子飞舞,鼻孔里还有没清洁的污物,鼻涕一类透明的东西,挂在鼻尖上,像随时要掉下来。
萧玉翻滚到一边,避开那滴摇摇欲坠的鼻涕。
大象也跟过去,再次用鼻子卷住萧玉的身体,把他挪到几米开外的地方,然后把他放到地上。
萧玉任由大象搬弄着他的身体,这里的一切动物看起来都比岩原区的动物要温顺。
这只大象一定是嫌他占据了领地,要把他“请”出去。
不愧是波伦区,连“请”的动作都这么温柔。
萧玉伸了个懒腰,两条腿隐隐作痛,他刚要起身,忽然听见远处走来一个人,脚步轻盈,手里拿着什么皮制的东西,发出皮条拉扯的声音。
萧玉没有丝毫防备,卧在地上,被一支箭射中了左肩,箭头的毒顺着血液流到全身,萧玉顷刻昏睡过去。
一双马匹缝制的靴子灵巧地踩过来,纤细的手掠过那只箭杆,刚要用力拔,手却停在半空。
“萧玉?”
萧蝉僵了一下,神情静止着。
萧玉的脸还是稚嫩的,但消瘦了不少,露出瘦削刚健的骨骼。
他真的只剩皮包骨了,像个野人。
萧蝉在箭上涂了毒,这种毒是用草丛里的莓果制成的,能使血液里的氧气减少,让人迅速陷入晕厥。
萧蝉以为攻击的是区卫,不料竟是大伯家的孩子萧玉。
萧玉的性情很柔和,又很幼稚,萧蝉记得萧玉从大伯家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去,没想到跑来这么远的波伦区。
萧蝉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拐来波伦区的,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从波伦区逃出去,远离这里,远离那些冷漠无情,像机器一样运转的区卫。
萧蝉看见萧玉中箭的地方渗出一大片血迹,血色发乌,他整个人昏睡不醒,像毒发身亡,随时要暴毙。
萧蝉皱了皱眉毛,跪在旁边,一手压住萧蝉的伤口,一手拔着箭尾,他使劲压住萧玉的身体,直到那支箭从身体里拔出来,肩头挂着血丝模糊的东西。
萧蝉见到血就反胃,严重到身体发颤,呕吐不止,此刻,他拼力使自己不去看那支箭,他憋住喉咙涌起的不适感,用手拍打着萧玉的脸。
“萧玉!”
萧玉的头发掉完了,头皮发红,被晒出几块斑秃,泛红,像皮肤病,他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褶皱里装着砂砾,萧蝉用手一抖,能抖出好多沙子。
萧蝉能猜到萧玉在沙漠里跑了多久。
波伦区外圈是一片一百公里宽的沙漠,沙漠寸草不生,只生长一种植物,仙人掌。
沙漠就是波伦区的护城河,不仅能阻断岩原区的大火,还能防止波伦区的人偷渡出去。
那么宽的沙漠,萧玉徒步跑过来,得要多大的毅力。
萧蝉蜕到后边,瞅了一眼萧玉的脚,鞋子都被磨破了,鞋底没了,露出脚底板,全是痘状水泡。
萧蝉也是要逃的,可现在遇到这么个麻烦。
箭矢上的毒怎么解,萧蝉也不知道。
要抛下萧玉吗?
萧蝉犹豫了半秒,搀起萧玉的胳膊往旁边拖,拖到大树底下。
“要不用树叶盖住?万一有老虎狮子过来,把他当作美餐一顿,那可就……”萧蝉忽然想起萧灿废掉的一条胳膊。
不能再对不起大伯了。
萧蝉决定先留下来,等萧玉苏醒。
晚上,森林里的温度降下来,连衣服都变得湿冷。
萧蝉去折了一些树枝,生起一堆火。
后半夜,天上闪过几道闪电,萧蝉一直瞪着眼睛,生怕哪道闪电劈下来,把萧玉连同这株树都劈裂了。
“要不挪个地?”萧蝉犹豫着,周围全是森林,没有住户,根本没有避雨的地方。
雷声滚过,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火堆被雨浇灭,地上的草被淋湿。
火灭了,没了照明的东西,四周一片漆黑,如果遇到野兽或是坏人,两人必死无疑。
萧蝉又拍了拍萧玉的脸。
“萧玉?”
依旧没反应。
“不可能啊,莓果的毒不致死,最多晕个半天,萧玉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蝉试探着萧玉的鼻息,呼吸还在,证明没死。
那是睡着了?
雨越下越大,树叶发出“啪啪”的雨打声,森林里传出几声鸟鸣。
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萧蝉凭肉眼只能看到百米开外的地方,再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他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身后没有狮子老虎一类的猛兽。
倾盆大雨到来,气温骤降,萧蝉浑身被淋湿,一旁的萧玉也被冷气刺激到了,中途打了个喷嚏,像鲤鱼打挺一样,又倒头睡过去。
“原来是昏睡,不是被毒死了。”萧蝉看了一眼萧玉,眉眼皱着,神态有变化,萧蝉这才放松下来。
这场雨异常大,森林里的动物成群迁移,萧蝉看见几只梅花鹿受惊似的在林间跳跃,不一会儿又没了踪影,一声长音划过天空,一头三米高的猛犸象甩着鼻子走过来,身后还跟了一大一小两头。
萧蝉警觉起来,不敢坐地上,而是站起来,握紧背后的弓箭,随时准备战斗。
那头象慢慢悠悠地从雨里走过来,试图用鼻子碰萧玉的身体,被萧蝉挡了一下。
象暴躁地跺着脚,震得地面左右摇晃,树上的雨拍落几片叶子,零零散散地飞下来。
象伸长了鼻子,点了点萧玉,又点了点四蹄之间。
萧蝉好像看明白了,象要帮萧玉挡雨。
象鼻卷起来,把萧玉塞到腹下,后边的一大一小两头象也跟过来,大的那头鼻子一卷,把萧蝉缠过去,放在四蹄之间。
猛犸象的身体像一栋房子,厚实健硕,外边的风雨几乎吹不进来,除了地面是洇湿的,萧蝉躲在猛犸象肚子底下,雨水打不到他,象肚的热气还能给他取暖,萧蝉在感恩无比和担惊受怕之间辗转难眠,神经一直紧绷着。
远在百里开外的区中心大殿,区首领寂寥地站在殿外廊下,脚底是雨斜刮进来的水滩。
朔雀伸出手,用指尖缠住几滴雨水,那水滴沿着朔雀的手腕滑下去,滑到胳膊肘的位置,掉到了地上。
朔雀上半身穿着白色斜袍,一边是长袖,一边是短袖,下身穿着白色的长裤,裤腿扎进靴子里,短发,棕色眼睛,面庞冷毅,不笑时,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杀。
殿外赶来一黑衣侍卫,行色匆匆地跑过来,跪倒在朔雀身下,神色慌张,“首……首长……萧蝉他……他又跑了……”
朔雀假意惊疑,“是吗?那就去把他抓回来。”
区卫慌张应道:“是……是……”
朔雀看着密织的雨网,耳边传来一声猛犸的嘶鸣。
森林里危机四伏,一群狮子不知从哪个方向窜过来,前后夹击,咬住象身不松口,一只狮子挂到象脖子下边,朝热血激流的象脖子啃了一口。
大象一声嘶鸣,压着身子底下的萧蝉,危危倒下,两腿跪地,凭借最后的力气,撑住身体,让腹下的萧蝉趁机逃离。
萧蝉在狮子混乱的扑咬中侥幸逃脱,另一头大象也面临同样的围堵,大雨把草原上的狮群驱赶到林间,狮子的数量从两头升至五头,最后多达十头。
狮子的牙齿撕咬着大象的皮肉,喉咙发出狂怒的吼叫,像无数道天雷滚落下来,在森林里引炸,萧蝉的耳边全是扑咬声,狮子尖利的爪在象身留下斑驳的血痕,灰色的皮肤裂开,露出红色的肉。
萧蝉从肩膀解下弓,在狮子换口的瞬间,用弓弦绷住狮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执箭,从头顶刺进去,狮子打出一声雷鸣,牙齿死死扣住象脖,扯下一块皮肉,一道殷红的血口嚯开,像一弦血月挂在象脖上。
萧蝉抱住象鼻,大象扬起前蹄,鼻子朝后甩去,稳稳当当地将萧蝉送上后背。
“萧玉!”萧蝉冲躺在另一头大象身下的身体叫喊,嘶喊声压过瓢泼大雨,回响在整片森林里。
旁边的那头大象被狮子噙住脖子,鲜血喷涌,前蹄跪在地上,像一座大山,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的雨水和稀泥,空气中化开一丝腥甜的气息,另外几头狮子如恶虎般扑咬过去,那座巨大的灰色山峦攀满了棕色的草芽,峦峰降下去,里面的血肉被一点点撕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