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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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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萧蝉的声音湮没在狮子饥饿的啃噬声音里,变得沙哑、低沉、绝望。
萧蝉感觉身体腾空跃起,身子下边的猛犸站起来,仰天长鸣,踩着笨重的四蹄,朝一群正在啃食幼象的狮群踏过去,冲撞开狮群,并踩断了两头狮子的肋骨,然后摇摆着,在朦胧的雨雾中离去,继续向东。
萧蝉很难回头,脑海中一遍遍重现狮群啃咬大象的场面。
被大象护在身下的萧玉应该很快会暴露,然后像大象一样被咬断喉管,身体被尖牙四分五裂。
萧蝉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嘴角向下掉着,愧疚和悲哀从心口涌上来,泪眼在雨夜里亮得像星星。
身下的猛犸象发疯似地向前奔逃,不顾一切,巨大的身躯折断了所有挡在身前的树枝,一声声脆裂的崩断声缠绕着萧蝉的耳朵,他低伏着身体,头顶的头发被树杈剐蹭着,雨水顺着发根淌下来,滑进眼角,和泪水混在一起。
东边是波伦区,是朔首领所在之地。
要回去吗?
还是跳下象背?
萧蝉的身体被猛地晃了一下,大象被一根埋伏好的绳索绊倒,陷进浑浊的泥水里,几个黑衣侍卫手持机弩,从四周涌过来,一张巨大的网从天而降,萧蝉一抬头,就被网罩住,身体朝后倾倒,翻进雨泊里。
“抓住他!”区卫长落下手臂,一众黑衣人冲过来,将网罩收紧。
萧蝉鼻下滑过什么东西,有一股奇异的香味,他很快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他又回到了中心大殿,一座极其典雅的木制建筑,建筑上蟠虬着不断生长的藤蔓,比前一天又多长了一寸。
萧蝉从昏迷的状态醒过来,鼻前缭绕着又一股香味,类似木头的香气,闻一下,脑子愈发清醒,眼睛也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萧蝉平躺在竹床上,耳边响着远山传来的鸟鸣,眼睛里装着大殿顶部的浮彩画,一幅连着一幅,五颜六色地着墨,像在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老人去树林里捡木棍,把木棍堆起来,用火石擦燃,熊熊火焰升起来,老人把一根长竹架在火上烤,竹棍弯曲,弯成圆形,老人把圆形的竹棍套在头上,起身走进树林,树林里站着其他人,他们跪下来,向老人行礼……
浮彩画是一圈一圈画的,萧蝉从最外圈开始看,看完一圈,再看第二圈,从不同角度看去,是不一样的形状。
两条胳膊、两条腿的老人,换一个角度看,是一头大象,但从刚才的角度看,明明是一个披着袍子的老人,缩着脖子,袍子遮住了腰身,显得老人矮胖,又和蔼可亲。
萧蝉再看第二遍的时候,头开始发昏,看浮彩的图画,绕一圈,再绕一圈,像被打晕后眼冒金星,生出五颜六色的癔症。
萧蝉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推开盖在身上的被子,那是一条孔雀羽毛织成的羽被,拿起来很轻盈。
这是侧殿,也是首领静坐打禅的地方,萧蝉之前看到过一次,首领解下身上一切装饰,赤裸着上半身,盘腿坐在竹地板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面朝大殿窗户外馥郁葱茏的山脉打禅。
首领白天打禅,晚上回大殿观星,一天到晚从来没沾过床。
还是说,首领专门把这张床留给他睡,而自己选择逞强的方式,在大殿熬夜。
萧蝉宁愿猜首领是上了年纪,睡不着才夜观星象的,好老套的娱乐方式,要是首领被掳去岩原区,绝对会发狂,因为岩原区的天空一尘不染,就连夜晚都是如一张幕布,没有一丝褶皱,看不到任何星星,甚至看不出高度。
萧蝉朝窗户走去,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扑哧笑出声。
他想到波伦区首领去岩原区后,会不会渴死或者饿死。
波伦区的首领看起来很板正的样子,从没出现过惊惶失措的神态,他的手下人把一切打点得妥帖,不给首领拖一点后腿。
萧蝉对此感到惊讶。
“岩原区可不是这样的,人会造成混乱,会存私心,会掳掠资源,所有的混乱都是人引起的,所以岩原区中心布设了严密的防线,所有靠近岩原区的平民都会伤亡……”
萧蝉在心里想着。
“我是岩原区的人,却从没机会靠近岩原区中心地带,可来到波伦区,却如此容易,虽然会被监视,但身体没有遭受任何损伤……”
“看来波伦区喜欢软禁,而不是一律格杀勿论……”
萧蝉在内心比较着,生为岩原区的子民,他还是更偏向岩原区的生态,虽然很多残暴的规矩有待改进,但总体而言,岩原区比波伦区进化了不止一个层次。
“为什么萧玉会向往波伦区?”
萧蝉脑海中浮现零星的回忆,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有群大人也是这么讲的。
波伦区,海浪一样的起伏线,一只圆圆的轮子……
萧蝉记得,那些大人提起这些象征符号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神往的表情。
大殿的门推开了,门口的光影笼罩着一个人的身形。
萧蝉扭过脖子看,熟悉的样貌在脑海浮现。
那人戴着孔雀羽毛编织的王冠,站在门口,朝萧蝉站立的方向看过来,看了好一阵子,他侧过脸,身后跟进来四个人,端着茶座和果盘,走过十几米远的距离,走到萧蝉跟前,把茶座支好,把茶点和水果摆在圆锥形的竹盘里,又添了一副茶具,红色石榴花纹。
萧蝉看见茶具上的石榴花纹时,不由得联想到狮子咬开猛犸的喉咙,就像撕破石榴皮,里面露出的肉,就像石榴的内部……
萧蝉鼻前飘过一股甜腥的气息,有些想吐。
几个男仆摆完早点,退出大殿。
首领把王冠摘下,一旁的门卫接过去。
萧蝉看着首领步履从容地走过来,大殿极其空旷,没有摆放任何座椅,这么空旷的大殿,平日只有首领一个人在里边踱来踱去,会不会有点浪费……
首领走近些,那双棕色的眼睛不再转动,而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萧蝉。
首领脚上穿着鞋很别致,鞋底是兽齿,看起来像老虎狮子之类的牙齿,白色的,很尖锐,那些最凶猛的禽兽的牙齿倒置在首领的鞋底,颇具威慑力,也垫高了首领的个子。
首领本来就比萧蝉高出半个头,现在穿上兽齿制成的鞋,个子又蹿出不少,至少比萧蝉高出一个头。
萧蝉需要抬头才能看见首领的模样。
首领的名字,朔雀——
当真如一只高傲的孔雀,仪仪行走在空旷无人的殿堂,身杆挺得端直,那双棕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眼里逼出幽然的光,冷冷的,像开启了一只探照灯,在打探你。
幸好是一只灯,而不是一只离子炮。
萧蝉虽然畏惧首领的目光,但相比岩原区无存活率的离子炮扫射机器,人类的目光还是带着温情的,至少不会伤害你。
萧蝉对上目光,有些慌乱,心里七想八想,总在猜测首领衣兜里揣着什么武器,有没有镭射灯、激光仪、手枪一类的,或者毒气弹,毒虫丸……
萧蝉可是被波伦区那帮黑衣人用奇香迷晕后送过来的。
首领该不会对他下死手吧?
萧蝉下意识摸到腰间,之前的伤口用力按压时,还会有隐隐约约的痛感。
波伦区的首领会不会也有嗜血止渴的癖好……
萧蝉低下头,盯着首领脚上那双兽牙贴底的鞋看。
首领会不会一脚踢上来,用鞋底密布的兽牙把他的脸刮花。
脸刮花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刮到喉管,像那只被分食的大象一样触目惊心地死去,可就太惨了。
萧蝉晃了晃膝盖,准备跪下去,模仿那群波伦区的大臣,跪在首领面前。
那双兽牙底的鞋往前走了半步,萧蝉膝盖一软,准备下跪……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萧蝉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拯救了弯曲到一半的膝盖。
萧蝉抬起眼,看见首领的脸逼得更近,脸侧有剃完又新冒出来的胡茬,衬得整个人老了几岁,老的这几岁增加了权威感。
萧蝉从小到大被父亲支配的恐慌,在这一刻放大到极点。
首领的眼神,在某个瞬间,特别像他的父亲。
萧蝉惊恐又畏缩地瞪了回去,一双猫眼瞪得像玻璃弹珠一样,眼球的蓝色散发着清亮和柔和。
蓝色,让首领感到分外平和。
一声温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从首领的唇缝里飘出来:“我叫朔雀,你应该认识我。”
萧蝉闻到朔雀身上的香料味,有麻椒和芝麻的味道。
朔雀是要把自己撒上调味料,然后烤着吃?
萧蝉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朔雀……呃,不,是朔首长,你能把我放了吗?”
朔雀的耳朵动了动,像鸟类的耳朵,耳廓呈现精灵耳的弧度,他的鼻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着,眼神看起来放松又愉悦。
“不能。”朔雀回道。
萧蝉被朔雀的一举一动牵动着神经,朔雀看起来明明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此刻眼微带一点笑意,却显出和善的意味。
朔雀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你把我留在这里没有任何,任何用处,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天生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体格,要是被稍稍虐待一星半点,就会猝死,死后……死后身体还会变得很臭,我们岩原区的人,死后身体都会散发出臭气熏天的味道,臭到哪怕埋到地底百米深的地方,还是会冒出臭气。”
萧蝉认真地说,逐字逐句,生怕哪句程度不深,不能引起朔雀的恐惧和厌恶。
朔雀听得很仔细,眉头微微蹙起,眼睛里流出疑惑的目光,等萧蝉说完,朔雀眉毛竖起来,点了一下头,问:“没了?”
萧蝉被朔雀的提问打断了思路。
没了……
是什么意思?
嫌描述得不够恶心?
朔雀等了一会儿,等萧蝉不再补充别的异闻,他才敢表示安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蝉的肩膀,“我不会让你死的,坐,吃早点。”
萧蝉盯着朔雀的手,摆出“请”的姿态,摸不清楚这位首领大人的心态。
朔雀不让他死,还要请他吃饭?
“朔大人……”萧蝉想拒绝。
“坐,我请的,早上不能空腹,吃一点,垫垫肚子,后山上有很多奇珍异鸟,你吃完,可以去那里走走。”朔雀说着,盘腿坐在地上,把茶盏摆好,提起茶壶,给两个空杯子斟满,抬头看了一眼仍旧立在那里,闷声不响的萧蝉。
萧蝉看着从茶壶嘴里冒出来的茶体颜色,红得像血。
这茶里会不会放毒?
萧蝉慌忙摆了摆手,“我不饿。”
朔雀皱起眉头,“你什么东西都不吃?”
萧蝉盯着朔雀疑惑的神色,“我们岩原区的人不怎么吃东西。”
朔雀眉头依旧没有平展,关心道:“不怎么吃东西,那就是有吃东西的时候。”
萧蝉盯着朔雀那副机敏的模样,想把刚才的话收回来,改成“我们岩原区的人都是神仙,不食五谷。”
朔雀眨了眨眼睛,长睫毛扇了几下,“那你们一般吃什么?”
萧蝉抿紧嘴巴,这回学警惕了,什么话都不说,免得朔雀又钻空子。
朔雀鼻子呼出一口气,肩膀落下去,“我听闻岩原区有怪石异虫,一切由石生,靠着岩石的东西蓄养生命,你们是不是喜欢吃岩石里的爬虫,带壳的。”
萧蝉不敢回答,直直地站在那里,嘴巴闭得紧紧的。
朔雀的话说出来没多久,大殿门外闪过几个人影,听鞋底奔跑的声音,雷厉风行,应该是区卫。
萧蝉的猫眼左右晃动,看殿外那些人影越跑越远,脚步声齐齐地踏着,慌乱中又极富节奏感。
那些人是要去捉虫子?
果然,一眨眼的工夫,那群区卫个个手里捧着东西,从殿外进来,走到萧蝉跟前,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座上,堆在空处的一角。
萧蝉看着那些虫子,每个有巴掌大小,长长的触须像绳子一样,又黑又粗,身体是岩原区虫子的十倍大小,甚至不止十倍,看起来是几十倍,通体黢黑,有蜈蚣、蝎子,还有毛虫、蝴蝶的蛹。
萧蝉猛地转身,弯下腰,开始干呕。
朔雀冷下脸,手指还盘在茶壶柄里,对萧蝉的反应大为不解。
“你们不吃虫子?”
萧蝉干呕了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东西虚虚实实,影影绰绰的叠在一起,忽地头重脚轻,栽倒在地。
朔雀让男仆把萧蝉扶到床上,叫来大夫,帮萧蝉治病。
大夫坐在床边,撩起萧蝉的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手指搭在萧蝉脉搏处,许久,脸色愈发凝重,“这孩子脉象虚弱,看脸色,煞白没有血色,是贫血,身体不好,要补血。”
朔雀站在一旁,两只手背在身后,整张脸又恢复到板正严肃的状态,“如果不补血,会死吗?”
大夫皱着唇上的胡须,眯起眼睛,一脸愁容:“他这么弱的脉象,按理说,应该早就挂了,还能活着,已经是我认知以外的情况了。”
朔雀听着大夫的话,打量着床上那张脸,瘦削秀丽,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皮相,头发有些长,到耳后,打着卷。
是一张辨识度极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