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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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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珩!”萧蝉咳嗽着,挺直身子,一手捂着嘴,一手伸出去,艰难地往前挪,挨到弟弟的后背,轻轻拍了拍,“我说,你帮我料理后事。”
萧珩拉着布条,跑得更快了。
萧蝉被吹得脸都干了,嘴上的皮裂开,翘起来。
萧珩拖着萧蝉,先到山洞,在山洞门前停下来,喘着粗气:“我们可以进去,现在进去捉莹虫,和飞蛾不一样的味道,你什么都不吃,真会撑不下去的。”
萧蝉锤了锤前胸,虚弱地咳嗽着:“你帮我料理后事,我唯一的心愿,就是院门口的金属球,你按照我说的,造一个分身器,拿到中心区去邀功领赏,咱家就发迹了。”
萧珩眼珠来回在萧蝉青蜡的面色上转动,眼白撑得很大,“哥,你说什么呢?”
萧蝉拉住萧珩的手,气息断断续续,“你把金属拆掉,重组成球形,在里边装磷浆,还有人的头发,擦燃磷浆,把金属球封死。”
萧珩目光闪避着,“哥,你不要说这些,我不会,你和爸说去,你要自己去弄,我不会,我没法……”
萧蝉眨了眨黑眼圈,“你可以的,磷浆只需要取拳头大小,或者指甲盖大小,拿这么一丁点,没人发现的,你如果试验成功了,就会造出一台可以分影的机器,可以在金属球内部打造一个虚幻的影子,和你的模样一模一样……你……咳咳……一定要,咳,一定,要尝试一下,不然我们家……咳咳……三个妹妹,最后变成岩灵花,爸妈都老去了,没有资源和能力守护她们,她们会被别人劫掠……咳咳……会,咳……咳……”
萧珩眼睛快带眦裂的状态,握着萧蝉的手,感觉到重量一点点增加,那只手压在掌心,萧蝉失去重心,倒在一旁,像风中飘飞的蒲草,纤细的身躯弯下去,倒在萧珩的臂腕。
萧珩内心涌出一股灼热的痛觉,灼伤了他的心脏和喉咙,他没法说话,眼泪溢出去,像烫伤了脸。
“哥!萧蝉!哥!”
萧珩哑着嗓子,抱着蒲草一样纤细的身躯,在洞口绝望地哭泣,撕心裂肺地叫唤着。
从萧珩出生记事开始,眼前最常浮现的这张好看的脸,手指细长,弯曲着打在额头上,在他即将犯迷糊,犯傻,犯蠢的时候敲醒他,把他从水泊里救出来,帮他吸手上毒虫咬的伤口,帮他受爸爸的斥责……
萧珩每次嘴上说着争风吃醋的话,在不如萧蝉的时候强词夺理,在占便宜后狡诈地让萧蝉颜面尽失……
那张好看的脸倔强而热忱,从小时候的温暖又可爱的面容,到长大后一点点清冷和傲娇,萧蝉早就长成出色的少年了,可萧蝉永远不会打压他,挤兑他,在爸爸妈妈面前争风吃醋。
聚光灯打的地方,萧珩不情不愿地站在那里,回头总能看见阴暗的一角里萧蝉的身影。
萧蝉不需要聚光灯,他可是自身带着光的。
萧珩抱着萧蝉的身体,脑海中的回忆破碎凌乱,再也无法在回忆时脸上挂着没心没肺地笑了。
因为萧蝉走了。
萧珩反复试探萧蝉的鼻息,没有任何拂动的迹象,他瘦得皮包骨,没有脂肪,回忆里匀称盈泽的指节已经泛青,枯槁变形。
萧珩握着萧蝉的指节,微微弯下一点,冰凉的皮肤,在萧珩灼得很痛的肢体上落下麻酥酥的痕迹,像死去的蛇的尸体,寒意会渗进人的神经,萧珩曾经惧怕那些冷血的无脚动物,此刻,萧珩惧怕把萧蝉的尸体带回家。
萧珩进了山洞,补了一网兜的萤虫,出来时,捡了几根掉下来的石英,还有岩壁生出的钟乳石。
萧珩把它们堆在滑板车上,要回去给萧蝉做一顶最漂亮的棺材。
萧蝉生得好看,这副躯体要放在棺材里,要永远留下去,如果火化,会破坏萧蝉的容貌,那些喜欢他的亲戚和朋友可不愿意。
萧珩一边想着棺材的事,一边回忆萧蝉早上的脸色,一直在后悔,在吃了鞭草一样,抽痛了神经。
萧珩后悔自己把萧蝉留在门外度过一夜。
萧珩早就忘记萧蝉是他最爱的哥哥了。
爸爸不应该用哥哥取血的。
萧蝉本来就虚弱,不像弟弟那么强壮。
哥哥死了,下一个取血的人会不会是弟弟呢?
萧珩浑身发颤。
爸爸早上说:“萧珩,你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
顶梁柱,坚硬的,僵化的,像死去的尸体一样,缠绕成木乃伊。
萧珩感受到背上的尸体尚存一丝余温,它会慢慢发僵、变硬。
萧珩魂不守舍地拖着滑板车,回家的路很远,萧珩几次想逃跑,跑去别的地方。
可慢悠悠走着,大脑无意识的状态下,还是走回了家门口。
爸爸听见轮子的声音,从屋里出来,叉腰站在门口,大声赞叹:“瞧,你又带回了那么多东西!越来越有样子了!”
萧珩半抬头,两只眼睛像从头顶看出去的,爆发出阴冷和逃避的情绪。
“爸,萧蝉死了。”萧珩远远地就开始说这句话。
爸爸的目光漂移出去,看向别的地方,在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爸,萧蝉死了,只剩皮包骨了。”萧珩重复了一遍。
爸爸看回滑板车上的食物,一些奇形怪状的漂亮石头,还有一个弯折躺在车上的人,像一滩泥巴,没有固定的形状。
爸爸定在那里,等萧珩把车拉过去。
“什么时候的事?”爸爸问,看着萧蝉的尸体,面色终于发生一点变化,露出不易察觉的惊异。
“在山洞口,他气息太弱,饿得瘦骨嶙峋,死了。”萧珩说,半抬着头,警惕地问爸爸,“你不让我告诉他,你和妈妈拿他取血的事,我就一直没说,我觉得他是身体里没血了,慢慢死亡的。”
爸爸神色冷峻,“那也是他没有尽到取水的义务,换你也一样。”
萧珩心里颤了一下,对上爸爸的目光,锐利又温和,残暴又留有余地。
“可你是我亲生的。”爸爸突然补充了一句,目光斜到一边,看向地上的那滩泥巴,“他不是。”
萧珩浑身的血脉扩张,流经全身,像细密的蚂蚁爬过。
“爸,你……”萧珩瞠目结舌,这个秘密像个谎言一样,一说出来并不令人信服。
爸爸看了萧珩一眼,露出苦闷的表情,唯一一次服软,爸爸的表情像在诉苦。
“他也是可怜人,和我们一样。”爸爸说完,走到滑板车旁,背起萧蝉的尸体,还留有余热,软的,在肩膀上耷拉成折叠状。
萧珩站在门外,听见屋内传来水流声,熟悉的放血的声音,从腹部的伤口开始。
萧珩头皮发麻,脚下被一股风推着,很快跑到屋里,从爸爸手上抢过萧蝉。
爸爸恼怒的眼神射向萧珩,茶几上放置着一件容器,里面蓄着半盆新鲜血液,妈妈坐在床上,靠在里侧,护着三个妹妹。
“萧珩!”妈妈喊了一声萧珩的名字。
萧珩用手捂住萧蝉腹部的伤口,惊悚又仇恨地看了一眼爸妈,扛着萧蝉奔出家门。
“萧珩!你简直是胡闹!”爸爸凶怒地斥责着,跟在萧珩身后,手里握着垫手的抹布,走到门口时,停下来,不理解地看着萧珩的背影,看萧珩被萧蝉放到门外一处墙角,和那堆金属垃圾混在一起。
爸爸没有跟出去,在爸爸眼里,萧蝉和宠物没什么分别,一只极其尊贵的宠物,他目睹萧珩为了宠物和自己的父亲作对,对宠物百般呵护,像真把宠物当哥哥了一样,他对着萧珩的背影,无奈地叹气,心想:“和宠物告别吧,萧珩会长大的,等长到更老的时候,就会明白这个世界生来不公,有的人天生被豢养在贵人家里,资源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的人占据着广袤的荒原,实则一无所有,濒临在死亡线上……”
萧珩把萧蝉放到地上的时候,听见萧蝉一声若有若无的鼻息,很痛苦,又很孱弱,像截断的线条。
“哥……”萧珩下意识喊了一声。
萧蝉平静地睡着,身上的温度和夜风一样,萧珩用手指盖住萧蝉伤口时,感受到周围的皮肤在渐渐失温。
“哥……”萧珩浑身颤抖,把外边的衣服褪下来,帮萧蝉勒住伤口,衣服很快变得殷红,和血痂结在一起。
萧蝉那张脸就在萧珩眼前,萧珩眼前出现重影,好像看见萧蝉醒来了,睁开那双清冷的眼睛,像天鹅在水面落下一片翅膀。
“哥……”萧珩跪在地上,挪动着膝盖,挪到那架破烂的金属球前,用旁边一块岩石砸金属外壳,把壳子一点点敲碎。
家里有粘合剂,是长出的苔藓,黏腻的,根部是黑色,尖部冒出一点青灰。
萧珩不懂怎么把金属碎片黏在一起,想到那些阴仄角落生长的苔藓,爸爸经常清理,会黏住手,要用水清洗。
家里没水了,再取水,要到下个月一号。
萧珩管不了那么多,手指或许会被黏住,再也分不开,像畸形儿一样,五根手指并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呢?
总比被大人架着,流干身体里的血要轻松许多。
这个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萧蝉说的那台分身机器,萧珩从来没听说过,但萧珩要尝试把它造出来,要用机器去换资源。
爸爸在门口看了一阵,带回来的莹虫还没有处理,要把莹虫体内的汁液挤掉,那些东西会致病,需要挤得很彻底。
莹虫在网兜里飞舞着,发出嗡嗡的响声,莹虫的生命力很顽强,每只莹虫都带光,会照亮身体周围巴掌大小的地方,此刻,网兜里聚集了上千只莹虫,巨大的光源在岩原区极其显眼。
“这东西能当灯用,可声音吵得人睡不着觉。”爸爸说着,走过去,把网兜放在地上,用滑板的面去压莹虫,平撵过莹虫的尸体,像擀面杖一样,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
等所有萤虫都变成扁平的“标本”,爸爸扭头问萧珩:“来帮忙吗?”
萧珩砸碎一地的金属壳,盯着地上的金属壳发呆。
“不帮忙,就不要吃晚饭了,我和你妈每次都吃不够。”爸爸说。
萧珩瞥着眼睛,脊背发麻,又愤恨又惧怕,他没有回头,不想再看见爸爸那双眼睛,麻木不仁,肃杀得像用锁链拧着人的心,想挣脱,又被那种严父的气势压迫着,让他始终蜷缩手脚,不敢反抗。
过了很久,那群莹虫尸体散发的荧光逐渐褪去,徒留一地黑色的脆皮。
岩原区的天空由白变黑,再由黑变白,萧珩把苔藓捣成碎泥,去补圆形金属外壳,苔藓的汁水是浓稠的透明状液体,放一晚上,就会风干,看不出胶合的痕迹,那些旧有的裂缝也被绿色的苔藓泥覆盖,像一棵球形树。
萧珩趁无人注意的时候,用岩石片把磷浆刮进圆球里,用岩石片锋利的边缘割下一束头发,和磷浆放在一起,然后用布料擦燃。
磷浆很快燃起来,头发也烧焦了,火烛沿着头发丝攀爬了一遍,把色泽莹亮的头发烧成翘折的枯丝,像死去的昆虫的触角。
等那束头发燃尽,金属球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萧珩不禁觉得哥哥被骗了,头发和磷浆,放进一颗金属球里,能给人分影,把一个人分成两个人?
哥哥指定被骗了。
萧珩看萧蝉死去的僵硬的身体,觉得自己失败了,没有能力按照哥哥嘱咐的那般,造出一台防止妹妹们变成岩灵花的机器。
萧珩肚子咕咕响。
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吃饭了。
他想念莹虫的味道,那些几天前捕来的莹虫,妈妈和三个妹妹已经吃完了,爸爸又去捕了新的虫子,去掉肠线后作为新一天的食物。
萧珩瞥向门前的那些处理干净的昆虫,饥饿激发了他的本能,他抬动双腿,朝那些食物走去。
这些是妈妈和妹妹们的食物,他不能争抢。
但此刻,萧珩的腹中空空如也,黑眼圈绕在浮肿的眼眶上,脸上的肉因为脱水变得干瘪,还显出雀斑和褐色的痣。
他需要进食,活不活无所谓,他要吃东西,哪怕他现在已经饿死,他也要吃东西,满足饱腹之欲。
萧珩挪动脚步,双眼生出血丝,接连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身体状态疲惫不堪,流失的脂肪使身上的肉变成皱巴巴的肉皮,丑陋不堪。
萧珩在离食物不到半米的地方,被爸爸厉声呵斥:“萧珩!那是留给妹妹们的!”
爸爸从门洞出来,举起胳膊,生气地指着他。
萧珩扑跪过去,把虫子的尸体掬进掌心,弯下脖子,把脸埋进手掌里,开始放纵自己。
“萧珩,要吃自己去捕!”
爸爸冲过来,提起萧珩的胳膊,把萧珩拽开三米的距离。
萧珩依旧把脸埋起来,吃得满脸都是虫子的残肢,那些美味的肉酱,每一口都刺激着他的味蕾,他饿得发疯。
“不准吃了!”
爸爸又骂了一句。
萧珩扯着嘴角,伸出粉色的舌头,舔舐了一圈嘴巴周围的肉末。
“那么好的血在那里,你不喝,现在尸体都僵了,血也流干了,等下个月,再没人按时去取水,我们一家人都得渴死。”
爸爸的声音像一匹发怒的狼的低吟声,萧珩低头看见爸爸的腿和脚,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躁怒,他甚至生出邪念,要在爸爸腿上也钻开一个口子,取他的血,奉养妈妈和妹妹。
“去!和你哥躺一起,你现在和你哥一样无能又自私,我不认你是我儿子,你陪你哥去,看你去哪里!”
萧珩的胳膊被爸爸拎起来,拎到哥哥的尸体旁边,爸爸松手时,他掉落在地,和一具僵硬的身体靠在一起。
萧珩不停地舔舐嘴角的余味,脑子全是虫子的香气和血的味道。
萧珩扭头看了萧蝉一眼,脸色发白,但皮下的血管还没有彻底显现,仿佛还有半口气吊着,身上的皮肤依旧充盈,只有身体骨架僵硬直挺,像风干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