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原传说》飞鸟的戒指

12、012

　　第二天，萧蝉被招待了几大箩筐的水果，波伦区物产丰盛，水果长得千奇百怪，什么形状都有，萧蝉一口气吃完了，皮肤又开始涨起血色，身上也稍微长了几斤肉，卷发莹亮有光泽，像被打理得很好的贵宾。

　　朔雀看见阳光底下，萧蝉的肤色白皙红润，一头黑如葡萄汁的头发从耳后流泻下去，发梢抵在肩头。
　　朔雀走在萧蝉背后，望着那洪瀑般的头发出神。

　　萧蝉也可以被打理得很好的，朔雀没想过萧蝉会长得这般贵气。

　　朔雀从男仆手里截下两只篮子，向前一步，和萧蝉并排走着：“早上我出门采莲藕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萧蝉晃过脸，饱满的额头上几绺碎发迎风战栗，他扬起灿烂的笑脸：“我在洗澡。”

　　朔雀点了点头：“怪不得，我闻到了一股皂角香。”

　　萧蝉的睫毛剪碎了日光，轻轻抖动着，睫毛下那道迟缓的目光定在朔雀脸上。

　　朔雀摆过头，躲开那道目光，垂下头，默默抿了抿唇角，萧蝉真的……偶尔的天真，让他欲罢不能。

　　萧蝉更正了词语：“我在沐浴，呃，沐浴焚香。”

　　朔雀递过篮子，仿佛要用篮子堵住朔雀的嘴。

　　萧蝉视线平齐，篮子几乎怼到他脸上，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用捧的姿态，端着那只挺重的篮子，慢慢放下来，朝里面望了一眼，用绿色的厚皮树叶包裹的不规则形状的石头，黑色的，石头表面附着着蓝色的荧光物质。

　　朔雀解释道：“那是枇杷叶。”

　　萧蝉盯着肥厚叶片的绿色脉络看，在心里重复着“枇杷”两个字的读音。

　　朔雀继续道：“叶子里包裹的是暖石，用布料擦拭后，会引燃火花，是一种你从没见过的焰火物质。”

　　萧蝉眉头舒展开来，惊讶地看向朔雀，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异常兴奋的亮光。

　　这岩石是岩原区的地面，沟壑纵横地流溢着蓝色的硫化物，可以用织物擦燃。

　　朔雀居然知道这东西。

　　朔雀见萧蝉瞪大了眼睛看他，他随即也用异常警觉的眼神回应，试图引导萧蝉：“你要说什么？”

　　萧蝉张大嘴巴，毫无防备地吐出“岩原”两个字。

　　朔雀突然朝后瞥去，身后跟着一个一脸凶相的区卫，狰狞面孔，正在偷听两人的讲话。
　　区卫冒昧地对上朔雀的目光，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区卫失望地低下头，脚步慢下来，步子落在最后边。

　　萧蝉察觉出一些波伦区的奥秘，虽然只流于表层，比如：朔雀对待下人的方式，是用眼神恐吓。
　　退到人群最后边的区卫，看起来神经兮兮的，有一种反抗性的冲动，从那张愈发狰狞的脸就能看出来。
　　他……是要偷暖石吗……
　　萧蝉想到这里，把篮子端到肚子前，让手中的宝贝篮子离后边的人群远远的。

　　“暖石在波伦区比金子还珍贵？”萧蝉悄悄问，一只眼睛微眯，一只眼睛瞪着，水汪汪地看向朔雀，又在无意间流露出一种天真感。

　　“对受冻的人来说很宝贵，他们需要用这东西取暖。”朔雀说话时，忍不住上手摁一把萧蝉的头发。
　　卷卷的，看起来像毛绒玩具制成的王子模具。

　　“金子那东西，要是规定它只是金子，那就没有任何价值，换不了任何东西，你不能拿去做家具，因为数量少，也不能吞进肚子里果腹，可能会中毒，在这种情况下，它没有任何价值。”朔雀解释着，慢条斯理的，像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一套说辞，曾经反反复复在嘴里嚼过很多遍的话头。

　　萧蝉听得很仔细，时不时重重地点一下头，语气诚恳地回道：“有道理。”

　　朔雀：“岩原区的金子很珍贵吗？”

　　萧蝉的眼神向下滑去，瞟到地上，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朔雀，“珍贵吧，算是很珍贵。”

　　朔雀皱起眉头，眼窝陷进去，像个沉思者：“为什么？”

　　萧蝉用红色水润的下唇包住上唇，想了想，吐露道：“因为漂亮，我们喜欢金色的东西。”

　　朔雀：“那你拥有过金子吗？”

　　萧蝉：“没有。”

　　朔雀：“你们用金子能换其他东西吗？”

　　萧蝉眯了眯眼睛，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样子，回答得极其模糊：“不能吧，但贵人们有很多金子，他们丰衣足食，拥有一切，掌控一切。”

　　朔雀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地上踩过的脚步：“原来是这样。”

　　萧蝉突然有种被绑架的感觉，无形的绳索捆缚着他的意愿，一种由内而外产生的禁锢感，驱使他不敢讲太多岩原区的秘密。

　　朔雀盘问这么多做什么？

　　萧蝉扫了一眼朔雀的服饰，丝绸的，锦绢拼接，镶嵌着珍珠玛瑙一类，用黄色的麦秆绣成的图案，还有成群的动物图样，象群，狮群……花里胡哨。

　　现在，波伦区的首领，萧蝉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

　　而岩原区的首领，朔雀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如果朔雀到戒备森严的区中心，一定会被离子束打得魂不附体，然后拖着残缺的病体打道回府，潦草地交代后事，把首领的职务传给下一代……

　　想到这里，萧蝉忍不住问：“朔雀，你死后，首领的位子会传给谁？”

　　周围的随从露出惊怒的表情，相互侧过头，对视着，用眼神交流。

　　这种话问不得，所有人都有这种默契，除了萧蝉，像个二逼，不断地试探波伦区的底线。

　　随从们用眼神交流，议论着萧蝉的下场。
　　“他会被禁闭终身的。”
　　“不会到终生，断水断食，三天必死无疑。”

　　朔雀笑了笑，主动做出让步，留萧蝉一命，回答萧蝉：“你觉得我会那么快病死吗？”

　　萧蝉恍然大悟：“你不病死，就要在这个位子上待一辈子吗？”

　　朔雀收敛笑容，眼露锋芒，“要是换个首领，未必会像我这样对你好。”

　　萧蝉不由得抓紧了篮子提手。

　　“一个外表如此正直的人，心思会坏到哪里去？”萧蝉安慰自己。

　　逃不出波伦区，那就尽量活得命长一点。

　　“朔首领。”萧蝉恭敬道，“我觉得你肯定能一直当下去的，你对待我都这么好，拥护你的人肯定特别多，我希望我在波伦区一天，你就能在我身边待一天。”

　　朔雀捕捉到重点信息：“你希望我待在你身边？”

　　“对，你要一直一直当首领，千万不要生病受伤。”萧蝉谄媚起来，自己都不敢相信。

　　“好。”朔雀很满意，“那你留下来当区后勤，以后天气转凉，送暖石的任务就交给你。”

　　这是要压担子。

　　好嘛，本来是个衣食无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客人，谄媚了几句，瞬间来活儿了。

　　以后会有更重的任务吧？

　　像之前在岩原区取水一样，狂奔十几公里去找移动的水源……

　　他的体力真的不及一般人，也就算半个残疾，当个饭桶或者花瓶还凑合，使唤做脑力活动更是在行，可体力活……

　　萧蝉一边摇头，一边答道：“没问题。”

　　“那就太好了！”朔雀投来欣赏的目光。

　　如果变个哑巴就好了，只摇头，不说话。

　　这张谄媚的嘴，什么时候能消停点。

　　萧蝉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朔雀抬手指去，前边一片烟雨蒙蒙的破落寨屋，散乱地堆砌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上，泥巴和寨屋脏乱不堪的环境融为一体，像从地里长出来的土豆。

　　萧蝉闻到一些排泄物的味道。

　　寨屋用不齐整的木板拼接而成，长短不一，分岔的地方搭着妇女小孩的衣物，破布一般，湿津津的晾着，潮湿阴冷的环境让那些衣服永远晾不干。

　　朔雀提着篮子，走近时，一个瘦如骷髅的老妇人走出来，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是刚接生的，身上附着着黏腻的羊水，脸蛋发紫。

　　朔雀从篮子里取出两枚暖石，塞进老妇人侧衣口袋，石头装进去以后，衣服下摆坠下去，隔着褴褛的布料，能看见里面的暖石形状。

　　萧蝉一开始不敢靠近，老妇人的样子着实吓人，像饿得要吃人肉一样。

　　老妇人牙齿脱落，上了年纪，说话吐字不清，连连说“谢谢”。

　　襁褓里的婴儿突然放声大哭，胳膊抻出去，皮肤肿胀着紫青色。

　　萧蝉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突然想起自己的妹妹，三个妹妹刚生下时，也是这样哭的，撕心裂肺的。

　　萧蝉想去看看襁褓里的婴儿，但又惧怕老妇人那张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老脸。
　　老妇人突然把目光移向他，两只深陷下去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衰老的眼神中溢出淡淡的流光，像从萧蝉身上看到了一种梦寐以求的东西。

　　萧蝉看见老妇人的脚向前探出一步，离他更近了，他身上的汗毛不由得倒立。

　　老妇人的目光越来越热切，像一团火焰在眼眶中升起，渐渐烧灼成欲望的模样，两侧微凸的颧骨明显起来，老妇人满布皱纹的脸开始皱紧，嘴角提起来，拉扯着衰老的皱纹。

　　朔雀有所意会地低下头，微微颔首，沉思了一阵，重新抬头，看向萧蝉。

　　萧蝉一时间被两个人同时盯着，生起不自在的感觉，下意识掖了掖领口：“你们看我干嘛？”

　　朔雀将老妇人眼神中的意思转达给萧蝉：“那位奶奶喜欢你。”

　　萧蝉磕巴道：“喜……喜欢我？所以我要留……留下来吗？”萧蝉咽了咽口水，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朔雀：“当然要留下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说你留下来当区后勤，以后天气转凉，送暖石的任务就交给你。”

　　在这种地方送暖石，迟早得被扒下一层皮吧……

　　萧蝉咽了咽口水，没有说话，像个哑巴。

　　朔雀顿了顿，“那现在去下一家？”

　　萧蝉睁着一对玻璃弹珠似的猫眼。

　　朔雀抓住萧蝉的胳膊，强行拉走。

　　萧蝉的后半辈子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他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惨淡的方式，他在潮湿的泥地里走着，一双白靴已经变得脏兮兮的，每次脚踝陷进泥里的时候，都要奋力拔出来。

　　如果没有朔雀的胳膊拽着，萧蝉可能就被淤泥吞进去了。

　　送暖石的第二家也很落魄，乱糟糟的木板房子，淹没在一片滩涂里，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蹲在门口，从淤泥地里捡鱼苗吃，鱼苗的身上还附着着泥巴，灰不溜秋，送到嘴边时，还往下滴泥巴。

　　萧蝉眯起眼睛，嘴巴咧到一边，露出一排惊诧的牙齿。

　　送第二家的时候，萧蝉没有说话，这种沉默的风格一直延续到十几家以后。

　　朔雀感知到萧蝉的沉默，在给最后一家送暖石的时候，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站在残破的房屋前，手里拧着从浑浊的水里捞出来的衣服，洗过，又像没洗似的，扎着马尾，碎发从侧脸贴下来，烘托着一张氛围感极佳的美人脸。

　　朔雀看着萧蝉把暖石递到那女孩手里，女孩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萧蝉，嘴里不断说着感激的话，朔雀趁机问萧蝉：“这女孩，你觉得好看吗？”

　　萧蝉看着女孩的脸，皮肤是灰蒙蒙的白，干瘦，娃娃脸，精致的眉眼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洗濯过的紫葡萄，即使在这么破败的地方，也泛着清透的光。

　　于是，萧蝉随口答道：“嗯，好看。”

　　朔雀：“她叫凝蓝。”朔雀解释道，“凝蓝是这里最勤快的女孩，洗衣服做饭，样样拿手，你可以在她这里暂住，如果你不想回宫殿，想亲近一下大自然，就可以到这里来。”

　　萧蝉宁愿被囚禁在宫殿。

　　朔雀：“对了，凝蓝的母亲生前嘱咐过我，要照顾好她，要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

　　萧蝉急忙打断：“我能不送暖石吗？你能给我派遣些别的活儿，比如摘水果，做糕点什么的？”

　　朔雀的声音滞在半空。

　　凝蓝一双深紫色的眼睛左看右看，她把嘴巴抿起来，感受到自己的不待见。

　　朔雀听到凝蓝的心声，用安慰的眼神和凝蓝对视了几秒，然后对萧蝉说：“可以，那你去看管监狱吧。”

　　萧蝉觉得这个活儿还不如第一个。

　　“可以……”萧蝉的声音落下去，整个人站也站不直，像棵老藤树，他的眼神也垂下去，没有看朔雀。

　　来到波伦区的地盘，凡事当然做不了主，朔雀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当天送完暖石，两只篮子空空如也，没有留下一颗。

　　朔雀对区卫说：“下次多运一些。”

　　区卫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