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011 ...
-
朔雀听见大夫默默的心声:“体内没有人的饮食,到底是不是人,该不会是神鬼一类的吧……像受过伤,身上应该留了疤,究竟是哪个地方受伤了……”
区卫站在一旁,也在心里默默想:“看起来像个女人,莫不是首领看上了?”
朔雀一听,扭头看向别处,面色十分难堪,着实被区卫虚妄的猜测气到了。
当晚,区卫被厨房停了顿伙食。
萧蝉臂腕处的血管停着一只长嘴的雀儿,食器有手指粗细,能把花蜜果实转化成能量,促使体内造血,然后由食器输送给人类。
萧蝉休息了一晚,第二天醒来时,看见一只红色的雀儿站在窗台,清脆短促地鸣叫。
萧蝉注视着它,看见雀儿的轮廓在窗外亮起的时候逐渐变得模糊,太阳光照到雀儿的身上,羽毛的边缘散发出柔光,参差不齐地抖动着,两面翅膀渐渐舒展,拍打着,飞向远处茂密的丛林。
这里的动物可真多,随处可见的麻雀、鹦鹉、蜂鸟……
还有夹杂在花丛里一簇簇像花的蝴蝶,风一吹就蓬起来,像蒲公英一样。
岩原区不常见的物种,在这里就像人的头发一样多,而岩原区常见的昆虫和鱼虾,在这里就像吃了某种膨大素一样,比岩原区的大几倍甚至几十倍。
萧蝉抿着嘴唇里的味道,虫尸的酸味还剩一点,或许是他的幻觉,总觉得嘴里有没咽下去的虫子的排泄物、分泌物一类,他每用舌尖舔一遍,就会浑身发毛一遍。
萧蝉最吃不惯的,就是虫子。
没人知道这一点。
他弟弟,那个肥胖的香猪,觉得世界上没有不好吃的东西,自然不会理解他,生而为人,有时候是会挑食的。
而他的父母……
萧蝉一想到高大魁梧的身影,那张永远置身事外的板正的脸,萧蝉就会情不自禁去碰触腰间的伤口,那道反复被划开,又反复被弥合的伤口,是萧蝉永远的伤痛。
萧蝉把手放在肋骨间,慢慢移动着,很容易就能感知到皮下的肋骨线条,一条条的,像鱼被吃干净后剩下的骨架一样,他用手一压,曾经弥合的伤口处就会泛起一阵刺痛,像扎进一根超长的木头茬,无形的,剔不出来,一触碰,就会习惯性地泛疼。
萧蝉不知道波伦区的人在缺水的时候会怎么做,会不会取亲人的血,互相滋补……
萧蝉不由得想到朔雀。
朔雀看起来血气方刚,像营养丰富,同时又极其自律,会严格控制进食量的人。
朔雀是波伦区的首长,每天的事务看似很繁忙,总会换各式各样的衣服,但大多是像袈裟一样半披在身上的,一半肩膀缠着布,一半肩膀裸露出来,或者用薄薄的其他颜色布料衬在里边。
说实在的,萧蝉看到朔雀裸露的臂膀时,会想到大伯家的七个儿子。
七个弟兄个个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可以连跑十几公里去打猎和取水,活得像野人。
比起七个野人,朔雀身上就多了一分书生意气,如果打架,朔雀一定会躬身行礼,然后问对方:“这个架是非打不可吗?”
正想着,大殿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金属器件的撞击声。
萧蝉回头,觉得有大事发生,他穿着一袭长敛素净的鸟羽袍子,晃动着身体,脚步移到门口,看见几根柱子后,有一个犯人被压倒,跪在地上。
犯人的身形很像他认识的人。
但柱子挡住了犯人的头,萧蝉看不见犯人的脸,除非从门口出去。
要出去吗?
萧蝉的手握着袍子的边缘,纠结着。
这是波伦区的内政,他能干涉吗?
可朔雀把侧殿让给他,又是什么意思?
萧蝉站在门口,露出半只身子,看见朔雀威风凛凛地走在前边,一转身,衣服后摆旋开,扫过椅子腿,他坐了上去,下颌轻抬,带着首领的机敏和傲慢。
“首长,他杀了一头大象,还有一只雄狮,按照波伦区的律法,应当关禁闭,至少三十年……”
两个身着区卫衣服的人说,语气恼怒又热切。
地上的犯人蠕动了一下身体,萧蝉的视力很好,能看见犯人的手臂很粗壮,虽然被绳子捆绑,但手臂上的青筋像要把绳子撑破。
犯人看起来不安分。
萧蝉不禁迈出一只脚,刚喊出一声“小心!”
犯人就反手压住区卫握持的管桩军械,压住一头,把另一头翘起来,冲其中一个区卫的鼻梁骨划了一下。
“嗷!”区卫尖叫了一声,捂住鼻子和眼睛。
萧蝉没忍住,这么急迫的场面,他必须做些什么,他利落地跑出去,看向区卫身后五米处的大殿门,大敞着,外边的天光全部倾泻进来。
萧蝉只要稍稍动个歪脑筋,就能从大殿正门溜出去。
门外是自由!
但也有可能是数不清的区卫军队。
萧蝉跑出几步,一袭蓬松的鸟羽长袍被朔雀凌厉的目光捕捉。
“萧蝉!”朔雀喊了一声。
地上的犯人正挟持区卫的身体,把军械夺过去,杠在区卫的脖子上,犯人朝萧蝉的方向看去,露出一脸惊诧的神色。
萧蝉止住脚步,看见朔雀那副端正的面孔,两只眼睛放出急切的目光,要喝令他回去。
萧蝉转身一跪,跪在地上。
“萧蝉,你不用跪,波伦区没有让客人下跪的礼节。”朔雀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容,冲萧蝉挥了挥手,“你去休息吧,我看你还没恢复好,脸色都是白的。”
萧蝉抬头,看见朔雀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自己。
不明白。
一旁是挟持区卫的犯人,随时有发疯胡乱砍杀的危险,朔雀这个首领貌似并不在意,还对一个政事之外的人显出格外的关切。
朔雀莫不是个昏官吧?
在岩原区,一切犯禁都和姓名挂钩,动不动就会被处死。
波伦区会关禁闭,但不会处死人。
这一点比岩原人性多了。
萧蝉低着头,微躬着脖子,静悄悄地从大殿后边撤离,回归自己的侧殿。
重归侧殿的一刻,萧蝉悟到了,这不是在礼待客人,而是在关禁闭。
萧蝉把侧殿的门掩上,用目光丈量着侧殿的大小,长五步,宽五步,方形屋子,窗台阔敞。
这间关禁闭的屋子不错,至少可以在屋内踱步,有吃有喝,没事还能瞭望窗外的风景。
萧蝉长呼一口气,为自己的奴性感到悲哀,好像从小到大,他都很擅长做一件事——自我安慰。
他走到窗台边,拉过一只凳子,脚蹬在撑子上,两条胳膊肘压在窗台,看窗外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大多长着五彩斑斓的羽毛,一只两人高的巨大的孔雀从树梢飞下,展开扇状的翅膀,在水面上跳了几个凌波,歇在水中央一只冒出的石头上。
萧蝉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鸟。
他把视线拉回来,沿着窗台下的墙往外看,离地三米高,像架起的竹楼,腾在半空。
要是跳下去,肯定能逃。
可下边有没有区卫?
萧蝉心生起叛逃的念头。
朔雀正在处理政务,这是他逃脱的最佳时机。
萧蝉抬起腿,担在窗台上,试探性地移到窗台边缘,朝下一看,有点眩晕。
闭上眼睛就好了。
他抬起另一条腿,两只手紧紧扒住窗台边,一点点朝外挪动,心里默数着掉落的数字。
“一、二……”
萧蝉感觉膝盖已经腾空了,意味着没有支撑点,再挪出去一点,就摔下去了,底下是一片湿软的泥土,有缓冲作用,不至于吧唧一下摔死。
“三!”
萧蝉向后一跃,两条胳膊被两只手狠狠抓住。
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又是那张面孔,神情紧绷,嘴唇抿进嘴巴里,泛着微微的褶皱,两道剑眉蹙起,眼神里是恐惧和震惊。
萧蝉饿得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很好拖,朔雀仅凭自己的力气就把他拽上去了,尴尬之余,是看向朔雀那双坚定的眼神时的迷惑。
朔雀把他拖上来,松开手,眼神定在他脸上。
萧蝉在等朔雀问出那句:“你为什么要逃?”
然而朔雀没有问,胸脯微微起伏,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萧蝉扫过朔雀的装扮,短发,没有戴冠,身上缠着黑色的丝绸,把朔雀年轻冷峻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
朔雀穿着一身黑色袍子,看起来像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萧蝉静静地盯着他,直到门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几个男仆送来新鲜的吃食,摆在竹盘里,像某种油炸后的酥饼,还端来一壶茶饮,这次是透明的。
男仆们摆好食物,就退出去了,朔雀仍然站在那里。
萧蝉注视着朔雀的眼睛,那双深沉又倨傲的眼睛,是在等他卑躬屈膝地去斟茶或者喂饭吗?
朔雀虽然称呼他为客人,但在朔雀心底,可能把他看作男仆之一,供圈养观赏。
萧蝉深吸一口气,依旧用平静的目光和朔雀对视。
谁先屈服谁是狗!
萧蝉的这句潜台词说出没多久,朔雀就狗模狗样地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自顾自地提起茶壶,把茶水倒在靠近自己的茶杯里,连喝了几大杯。
萧蝉在心底嫌弃起来。
首领,这是茶,不是酒,闷多了,容易伤肾。
朔雀吞了几大杯,暂停了一阵,盯着那盏空茶盏,过了好久,提起茶壶,往空茶盏里倒了半杯茶水,抬眼一瞥,朝愣愣站着的萧蝉示意。
首领的示意,当然要遵从。
萧蝉盘腿坐下来,不易察觉地提了提嘴角。
他以前觉得自己闷,没承想遇到个比自己还闷的人。
朔雀保持着距离,两只手放回膝盖,向外撑着,眼皮抬了一下,随即落回茶盏上,示意萧蝉喝茶。
萧蝉可以绕过那盏茶,用纤纤细手捏起一块丝状的点心,放在嘴边时,留意了一下朔雀的神情。
不解、震惊……
萧蝉吃完一个点心,又拿了一个。
不得不说,波伦区的美食多如牛毛,越是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东西,越是吃起来像醉生梦死了一回。
“好甜!”萧蝉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朔雀耸了耸眉毛,“不合胃口?”
萧蝉盯着朔雀那双无所适从的眼睛,摇了摇头,顺带舔了一下嘴角的浮沫,“好吃,我喜欢吃甜的。”
朔雀的心脏在看不见的地方落下去,安安稳稳的。
“嗯,这里的东西都带点甜味,明天让厨师给你切盘水果,你应该会觉得好吃。”朔雀的语气平缓了许多,眼神里的嚣张气焰也泄出去。
萧蝉像饕餮一样不断进食,甜的东西让他上瘾,一个点心接着一个点心,完全停不下来。
朔雀盯着萧蝉看了一阵,眼神突然偏移出去,克制地起身,走向窗台,抬头望着暮色中的星空。
萧蝉每吃完一个点心,就会下意识舔一下嘴角,或者舔一下唇角,舔得嘴唇水水润润,泛着光。
甜食让萧蝉气色回温,面颊的血色充盈起来,从一片薄如纸片的骷髅,逐渐恢复一个健康人的肤色。
好家伙,波伦区的甜食把他变成和弟弟一样贪吃的人了。
以前不理解为什么人会胖成球还停不下进食,现在明白了。
如果这些点心不断供,萧蝉能连吃三天三夜。
朔雀背身站着,脖颈高扬,挺拔的背影像嵌在窗台框里的画,因为一动不动,所以没有引发萧蝉的好奇心。
萧蝉吃完后,两只手掌倒撑在地上,满足地舔着嘴唇,不错过任何一点甜味。
萧蝉晃悠着身子,吃甜食过多,像吃醉了一样,慢慢倾倒,仰面躺在地上,两只手交错放着,垫在脑后,侧头看着朔雀。
然后,渐渐合上了眼皮。
甜的东西像安眠药,让萧蝉睡了一天一夜,他再次醒来时,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萧蝉觉得浑身打了麻药一般,疲倦不堪。
朔雀盘腿坐在地上,背朝他,在打禅。
萧蝉打了个哈欠,拖着长长的尾音,粗鲁又闷重,听起来不是很礼貌,毕竟身边有一个打禅的人,还是首领。
能这般在首领面前放肆的,整个波伦区,恐怕只有萧蝉一个人了吧。
朔雀肩膀向下一沉,鼻子呼出一声气息,听起来很不耐烦,的确被萧蝉这一声哈欠搅扰到了。
日久见本色。
朔雀心底一定在骂,他萧蝉怎么是这么个玩意儿。
萧蝉轻笑了一声,揉了揉泪汪汪的睡眼,恣肆地伸长胳膊,打了个懒腰。
“哼——嗯——”
萧蝉懒倦地发出一长串闷响,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示人,只要一做动作,必然发出各种声音,给自己的情绪配乐。
朔雀的肩膀又沉下一截,低下头,开始侍弄一串檀木做的珠子。
“啊湫!”萧蝉打了个喷嚏。
朔雀头昂起一点,慢慢扭过来,回看着萧蝉两条胳膊像螳螂臂一样伸出来,抓了抓额头,又摩擦着鼻尖。
萧蝉身上盖着一条孔雀羽毛织成的被子,薄亮如彩锦,孔雀羽毛是稀有品,正常死亡的孔雀的羽毛会被用来给首领做家居用品。
朔雀的背影发出声音:“你是不是觉得冷?”
萧蝉摩擦鼻头的手停下来,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朔雀的手指压过那些檀木珠,“你明天和我去给区民送暖石,如果有余下的,你把暖石带回来,可以加热屋子。”
萧蝉眼珠滚到眼角,斜着瞅了朔雀一眼。
不是把他当作客人一样对待吗?
怎么给客人布置起活儿了?
萧蝉手掌贴在嘴巴上,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
朔雀的背影岿然不动,手里的珠子盘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