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诫》濯墨怜怜

2、饿

　　吃完饭，两人回到了房间。
　　江敛为她拉开书桌前的凳子，又将自己的试卷在她面前铺开。这次的物理作业确实有些超纲，陆知微看着题目，轻轻蹙起了眉。
　　“看这里。”
　　江敛站在她身后，大半个身子笼罩下来，骨节分明的手上有一些陈年旧疤，很淡，陆知微看着那些痕迹走神，舌尖下意识轻划牙齿。
　　最终那只手来到题干的一个关键条件上点了点。
　　“回神。这是重点，你之前就栽过好几次。”
　　在这种需要汲取知识的时候，陆知微总是格外听话。她依言收拢思绪，拿出笔记本，低头专注地记着重点，微微点头消化着思路。
　　就在她思绪完全沉浸在题目中，认真点着头时，头顶上方传来江敛压低的声音，平稳语调，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紧绷：“下次，不准再拉黑我。”
　　陆知微点头的动作骤然顿住。
　　随即，她轻飘飘地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点再议。”
　　因为要认真写作业，而他又黏人，怕自己会忍不住回他消息，所以才拉黑他。
　　“我会焦躁，”江敛的眉头蹙起，声音里泄露出几分罕见的、真实的烦乱，“容易……多想。”
　　陆知微终于侧过头，抬眼看他。灯光下，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闪烁的眼神，将他那份不安暴露无遗。她笑了笑，像是终于满意于他的坦诚，松口道：“那好吧。
　　“但作为交换——”她拖长了语调，指尖在试卷上轻轻一点，“你不许再信息轰炸。”
　　江敛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眼神像是要在她身上烙下印记。最终，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溢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嗯。”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试卷，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拿起笔，在刚才讲解的地方，力道稍重地划下了一道笔直的辅助线。
　　讲完题目后，陆知微自然地提出留宿，江敛没有异议，沉默地让出了自己的房间。
　　在他房间的书桌上，与她的照片并排摆放的，是一摞她刷完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和物理竞赛真题集，上面布满了江敛用红笔写下的、比她更简洁的批注。
　　陆知微翻了翻，发现时间不早了，就洗漱完毕，趴在还残留着他气息的床铺上渐入梦境时，手机屏幕又在黑暗中亮起。
　　lv：明早叫你。
　　天生微笑唇：不许。你醒你的，我醒我的。你醒来直接去学校，记住和我的约法三章。在学校不许离我太近，不许下课打扰，不许时刻发消息。把我当陌生人。　lv：我不要。
　　消息来得极快，三个字，带着一种罕见的、直白的执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刚刚建立的规则。
　　陆知微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回复。
　　她将手机反扣在枕边，翻了个身，闭上眼。
　　没有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
　　她假装看不见，他知道该怎么办。
　　这夜，她梦见自己被收养那年。
　　六岁的她，被推进一个满是陌生面孔的幼儿园。为了和所有小朋友搞好关系，她给每个人都送了小礼物——亮晶晶的贴纸，或是甜甜的糖果。
　　不，还有一个没送。
　　那个总是独自坐在角落的小男孩。她甚至怀疑他是个小哑巴，因为从未听他说过话。过长的刘海像一层密不透风的帘子，遮住了眉眼，也隔绝了外界。他每天被一辆黑色的轿车准时接走，沉默得像一个移动的阴影，与周围蹦跳喧闹的孩子格格不入。
　　那天放学后，夕阳将教室染成暖金色。当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小知微捏着那枚在手工课上落选的草编戒指，走到了他面前。
　　“送给你。”她说着，将戒指塞进他手里，语气里带着点未能获奖的失落，又混合着完成任务的轻松，“本来以为能得奖的。”
　　小男孩像是被冻住了，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那圈粗糙的草环。

　　小知微歪了歪头，以为他不明白。她重新拿过戒指，耐心地示范：“这个是可以戴的，你看，像这样——”

　　她伸出温热的小手，不由分说地扒开他微凉而僵硬的手指，然后将那枚带着青草气息的指环，小心翼翼地套在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看，”她举起他的手，圆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套上了，刚好合适。”
　　只是，她没想到，一个草编戒指，能套住人10余年。
　　就在这时，男孩终于露出眉眼，眼睛明亮如星，眉如远黛，已经能被人笃定长大绝对是个超级大帅哥。
　　她听见一个极其轻微、略带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谢谢。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小知微皱皱眉，他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实话，她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
　　好像是，“抱歉，你的名字太难了。”
　　第二天早晨，由于最近过于劳累，她居然起晚了，被身为学生会长的江敛面无表情地记下名字时，那种混合着错愕与愠怒的感觉，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晨风带着凉意，吹乱了她的发丝，搅动了她不平静的心湖。
　　她看着江敛，他站在校门口，身姿笔挺，晨光为他冷白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也照出他眼中全然的陌生——那不是伪装，而是一种彻骨的、将她完全排除在外的疏离。
　　他的笔尖在登记册上利落地划下，如同最公正的裁决。
　　“高二（三）班，陆知微。迟到。”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冰川下的暗流。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江敛，你……”
　　他闻声，终于抬眸。
　　那双昨夜还因她一个触碰就翻涌暗潮的眼睛，此刻静得像一潭死水。
　　“同学，”他打断她，语气礼貌而冰冷，“我们认识？”
　　陆知微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时，脸上已挂起一个比他更疏离、更标准的微笑，仿佛真的在面对一位素不相识的学生会成员。
　　“不认识，你的名字太难了。”
　　一如当年。
　　江敛执笔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像是被那根来自过往的细针精准扎了一下。
　　而陆知微心里升腾出报复的快感，不再看他，转身回了自己班级。果然，她的书包已经被江敛晨跑完顺路放回了书桌上，抽屉里还放着他买的、她常吃的那家生煎。
　　可看着这份无微不至的“售后服务”，陆知微心里却堵得更厉害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她拿出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lv：早饭吃了。

　　天生微笑唇：不了，老师快来了。

　　lv：藏起来，偷偷吃。

　　天生微笑唇：这样好吗？这不符合你铁血会长，刚正不阿的人设吧？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
　　过了足足一分钟，屏幕才再次亮起。

　　lv：……生气了？

　　陆知微看着这三个字，几乎能想象出他蹙着眉，盯着屏幕，有些无措又强作镇定的样子。

　　天生微笑唇：没有，逗逗你，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对面在长达两秒钟的沉默后，居然发了一个卷着自己尾巴哭唧唧的小狗表情包，可怜兮兮的。

　　lv：……你们班第一节课，明明是自习。
　　——我后悔了。你皱皱眉我就知道你不开心，我们怎么当陌生人。
　　陆知微看到这条消息，指尖一顿，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她和江敛是兄弟班，老师是同一批，偶尔两个班会合并上课，但课程表理应是不一样的。
　　他是怎么把她班的课表也记得这么清楚？这种了如指掌的掌控感，让她心头莫名地跳了一下，说不清是愠怒，还是别的什么。

　　她抿了抿唇，压下那点异样，指尖飞快地敲下回复：知道了，一会儿吃。学习了，别吵。
　　说完这句话，陆知微便不在看手机。
　　期间，她同桌沈璃还问她，今早上是不是迟到了。
　　她点头，沈璃一脸“你快从实招来”，然后比抢对准她，双马尾发梢晃动，“我就说你怎么每天人还没到，书包和早饭却先到了。说，谁给你送的。”
　　陆知微眼皮一跳，心道给我送早餐的人，早上才刚记完我的名字！
　　她找借口搪塞了过去。又认真翻阅了一遍错题，是的，你可能是天才，但在这所重点高中，一个粉笔头下去，能砸中不少天才，不过，也存在几个靠着家世安稳度日的。
　　手机又震了震。
　　——听说你也要考z大？
　　——你不会不知道，我当初考试是全省第一吧？
　　陆知微盯着那行字，没有备注的人，想想都知道谁，周围的喧嚣瞬间褪去。
　　是姐姐，那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天才。
　　——下周我们回国，庆功宴记得参加哦。
　　天生微笑唇：下周我们要进行香山数学竞赛，或许我只能在电视上参加了，姐姐。
　　陆知微回完便不在看。
　　她在思考，要不把班长的职位辞掉，还得浪费时间管纪律，管活动。她实在不想浪费多余精力了。
　　一节课在凝神静气中很快过去。她起身去接水，回来时，目光不经意扫过隔壁班的后门。

　　江敛的座位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他长相出众，性格冷感，偏偏成绩顶尖，自小朋友有审美时期起就格外招人。此刻，他坐在人群中心，微垂着眼，侧脸线条在明净的春光里显得有些疏离。

　　从人群缝隙里，可以看见他那只握住黑色圆珠笔的手——骨骼修长分明，肤色冷白，透着一种沉稳的力道。

　　陆知微只看了那只手一眼，便端着水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她没注意到，在她身影掠过窗口的瞬间，那只握着笔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几秒后，那只手点开消息。
　　天生微笑唇：想咬。我饿了。
　　lv：坐标？
　　天生微笑唇：三楼机房。
　　江敛几乎是立刻起身，围在桌旁请教问题的同学还没反应过来，他只留下一句简短的“有事”，便已穿过人群，朝教学楼另一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