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明月》摩澜

4、回家

　　1月20号，送走所有学生后，谭银也收拾起了回家的东西。
　　三套床单被罩要全带回去，虽然她一星期一换，换下来也会及时清洗晾干，但总感觉手揉的没有洗衣机洗的干净。
　　冬天的衣服也得带回去，长荣的平均海拔在2500米左右，但真正下起雪来不比昂域县暖和多少。
　　还有她的那些书，行测和申论的历年真题，决定考公前买的一整套《毛选》，她最喜欢的草莓熊，还有电脑和平板，各种充电器……东西零七八碎的，装满了一整个26寸的行李箱和一个大号的旅行包。
　　谭银脑门上都热出了汗，把收拾好的箱子和包放到门口，转头一看，还有一个没装东西的双肩包。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两点了。
　　正想着去楼道尽头的水房洗把脸，谭镜的电话打了进来，接通，对方说话很快很急：“姐，我明天走不了了，隔壁州的仰泽县遭了雪灾，我们队现在就要赶过去支援，你看你能等到二十五号以后再走吗？”
　　谭银知道这事十万火急得立即给他答复，想到昨天连姆老师给说的话，她停了五秒立马说：“没事，学校里还有高三的学生没走呢，到时候我搭同事的车回去，你不用管我，去仰泽县一定要注意安全。”
　　“行姐，找没找到你记得给我信儿，保护好自己。”
　　那边有催促的声音，谭镜来不及等她回答，匆匆挂断了电话。
　　谭银为难地看向了门口的那一大堆行李，这次要带过去的东西不只那些，她还想给家里买点这边的特产放双肩包里，七七八八地加起来能塞满整个后备箱。
　　她当时想谭镜的那辆越野车空间够大，反正只有他们两个人，到时候后备箱放不下的就放后座上，但如果要搭同事的车的话就不能拿这么多东西了，而且最主要的是她跟高三的那些老师都不熟，怎么开这个口啊？
　　要不问问连姆老师？她不是有熟人吗？
　　可谭银还是有点不想，她害怕跟陌生人相处，沮丧地回到床边坐下，突然想到她在楼下停的那辆捷达。
　　那还是安钦玫送她的上班礼物，当时考虑到来这么远上班不能没有个出行工具，妈妈一下子拿出八万积蓄给她买了那辆车，但奈何她开起车来胆子实在太小，只能开短途，开学那会还是家里人开车送她来的。
　　谭银真是知道了“技多不压身”的道理，平时闲的时候就该好好整整那破烂车技，不至于在如此捉襟见肘之时连个自己开车回家的念头都不敢有。
　　她思考着，昂域县没有直达长荣的车，要先坐九个小时班车到庆棠，再转大巴到长荣，光单程就要耗掉一整天，还得提着26寸的行李箱和装满书的旅行包挤车。
　　光想想就觉得狼狈，谭银想了会儿，找到车钥匙出了门。
　　昂域到长荣需要经过省会庆棠，途中共有九个服务区，其中七个能加油，虽开不了长途，但她能开短途啊，大不了开一阵休息一会儿，现在就去练练手。
　　通过考试拿了驾照，手里还有工资，没什么可怕的。
　　——
　　1月19号下午，嘉平派出所三楼。
　　所长加南曲沛是周迈云刚到这里上班时的老师，那会他还是副所长，除了所长和教导员，屁股后面还跟着18个“小兵”。
　　大家一人多岗，整天忙前忙后，闲时还得照顾刚来到高原上的“新兵蛋子”周迈云，那时候他就好奇这细皮嫩肉的小伙子为什么要来昂域受苦，没想到五年后他的疑惑一点没变。
　　所长办公室的门罕见地关上了，师徒俩隔着朱红色的办公桌对望，加南曲沛率先开口：“你父亲的意思要调你回去。”
　　他年轻时去沈阳读大学，讲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周迈云瞧着面前的纸杯里冒出热气，一字一句地回：“我不会回去，师父。”
　　都是关起门来说的话，索性又是年过半百的长辈，加南曲沛的脸上多了份明显的不可置信：“你这孩子从来都不听话，当时要是没从庆棠跑过来，你现在是在省厅里上班，省厅？那是什么地方？再过两年就是副科级，跟我这个所长平起平坐。”
　　周迈云低着头，一言不发。
　　又是这个跟往常如出一辙的死样子，加南曲沛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强忍着怒气道：“丛州长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这次无论如何你都得回去，所有招呼都打好了，走流程就行。”
　　丛仲坪是周迈云的父亲，昂域县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因为小时候出生哭闹不止，活佛建议姓从长辈，这才用了周迈云太祖父母亲的汉族姓。
　　而他也是昂域县所属州——格因州的上一任州长，级别相当于是地级市的市长。
　　这是周迈云最无能为力的事，也是他深藏心底的秘密，来昂域县五年，除了曾经的所长和眼前的加南曲沛，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上一任州长丛仲坪的独子。
　　想到以前的种种，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回去的，师父。”
　　“你待在这里有什么前途？”加南曲沛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整天不是跑学校就是巡山，你去庆棠吃穿不愁、车房不愁，你知不知道跟你同岁的那个小林二胎女儿都出生了？”
　　周迈云2012年考的地方其实不是昂域，他跟谭银说谎了，是庆棠，小林全名林原东，是他在警察学院最好的朋友，那一年在同岗856人中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了省公安厅。
　　而周迈云，报的是那一年人最多的那个岗位，招两个，共报了2079个人，综合成绩他是第二。
　　堂堂正正的第二。
　　他是后来自请调到昂域县的，而这一请就是五年，加南曲沛非常不解他的这种行为，还在气冲冲地问：“当时考了那么好的岗偏要来这里，现在五年也到了，你又说你不回去，你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
　　“师父，我的脑袋没被门夹，我也很清楚我现在的选择。”周迈云抬头对上加南曲沛的眼睛，丝毫不怵，丝毫不愧，“我就是要留在这里，就算五年到了我也要留在这里，谁说都没用。”
　　“给我个理由。”
　　“我不想再受人控制。”
　　“他们是为你好。”
　　“我不觉得。”
　　如此油盐不进，加南曲沛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过身无奈地闭了闭眼，在回头，又恢复那副威严派头：“好，你的话我会原封不动地告知你父亲，但是你记着迈云……”
　　他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叮嘱：“不可以在这里成家，这是底线。”
　　“如果越过了这个底线，你知道你父亲的手段，我保不了你。”
　　周迈云的手在桌下紧紧握成了拳头，但他面上依旧无波无澜：“我明白，师父。”
　　“明白就好。”加南曲沛喝了口水，在他临走前又说，“还有一件事，你母亲病了，你得回去看看……明天一早就走。”
　　谭银没想到会在特产店的门口碰见周迈云。
　　他没穿警服，但身姿仍旧挺拔，灰色加绒卫衣外面套了件黑色夹克，额前的碎发稍稍盖住眉毛，眼睛里透着股疲态，跟穿着鹅黄色长款羽绒服的谭银形成了鲜明对比。
　　谭银刚给她那辆小捷达解锁，转头就兴奋地问：“周警官？”
　　周迈云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谭银，他刚从前面民俗街的藏医那里抓了药出来，眼神扫过她提的那几个袋子，心里大概有了猜想。
　　“要回家了，谭老师？”
　　“是啊，临走前买了点东西。”
　　谭银看了眼手里的袋子，里面是非常纯正的牦牛酥油，礼盒包装的虫草，还有称斤的曲拉，分别带给她的妈妈、姥爷和姥姥。
　　她眉眼弯弯地朝他笑：“你们的放假时间确定了吗？”
　　“没有。”周迈云手里也提着东西，“你怎么回去？我明天回庆棠，要不一起？”
　　他感觉谭银的眼睛都亮了，连先前发的消息都忘了，还在“您您您”：“您回去啊？”
　　“对，家里有点事。”周迈云回。
　　谭银刚想说太好了，但瞧见他沉郁的眼眸却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小心翼翼试探道：“您车上还有人吗？就是我东西有点多，我也可以开车跟您后边……”
　　“就我一个。”
　　“啊——”
　　“别啊了。”周迈云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样儿不由得笑出了声儿，“两个人，四驱越野，什么都能装，你一个人开车跟着不保险。”
　　哎呀，这简直符合她这次出行的所有条件，好巧的感觉，谭银还在犹豫，周迈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了笑道：“600公里，近三分之一是无人区，这种路极容易睡着，正好咱俩做个伴儿说说话。”
　　谭银说：“那您这次出去是有工作安排吗？”
　　“不是。”周迈云心底一沉，拿起手里包得极其小心的藏药给她看，“我母亲病了，我得回去看看她。”
　　“啊，严重吗？”谭银有些震惊，又要说不好意思了，周迈云赶在她之前开口，“脾胃不好，老毛病了。”
　　他又说：“那就说好了，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七点，我准时到校门口接你，大概六小时车程，但是我只能送你到庆棠汽车站，可以吗？”
　　以前也没看出来他是这么利落的一个人，庆棠到长荣开车只用四十分钟，谭银到时候打车回去都行，她下意识点头：“可以可以，那先谢谢您，周警官。”
　　“不客气。”他貌似很忙，抬脚前又看了眼她那辆捷达，“车最好停在室内车库。”
　　“好的。”
　　谭银点头，学校有地下车库，她早在放假前就跟门卫大爷说好了，如果这次回家不开车，那就把车和钥匙一起放在传达室，让他们定期开火转转表，两位藏族老伯都是极善良的人，连连说好。
　　临近回家，谭银打算奢侈一把，跟周迈云说完再见后开车直奔超市，采购了一大波食材回学校，进校门前还把一大兜子水果放在传达室的桌子上，再接着叮嘱一番，便马不停蹄地停好车赶往宿舍。
　　谭银不是完全没有戒心的人。
　　虽然知道这次要同行的是一个警察，但她明白对方更是一个男人，她是成年人，更清楚六百多公里的路孤男寡女共处一车意味着什么，如果对方真是伪装良好的衣冠禽兽，那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她又不愿意用这样的词语去预设周迈云，她选择相信他，除了他是一名警察以外，更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那天在派出所她看见了满墙的锦旗，其中有七面明明白白写了收锦旗的人是周迈云，时间跨度很大，这样的情况下，她实在没有办法把他跟坏人联想起来。
　　而且，她发现自己的车技退步很多，整天住在学校吃在学校，压根没什么机会出去开车练练手，甚至连两个月前的水平都没有。
　　恰逢此刻，周迈云又给她发了微信过来：【这是我的车牌号和电话号码，还有我的工作地点，你都发给你的家人。】
　　附带一张图片和几串号码。
　　谭银点开，车子是一辆SUV，车牌号：西A·01021 。
　　电话号是中国电信。
　　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很意外也很惊喜，回了周迈云，又给安钦玫发了语音过去：“妈妈，我明天就回家啦，谭镜出任务还没回来，我搭这边一位警察同志的车先到庆棠，然后打车回长荣，我把车牌号和那位同志的电话发您哈。”
　　说完，她也给谭镜发了文字过去。
　　安钦玫整天抱个手机斗地主，过了好久才回：“好呀银银，妈妈给你做酱牛肉吃，记得多买点水和零食，在人家车上要干净一点，自己的车也要安顿好，注意安全。”
　　谭银说好，然后打开买的那些东西，都是些吃的东西，有水果、零食、喝的嚼的，还买了做寿司的食材，储物柜里有她上次买的一次性密封餐盒，等明天早点起床，就可以做好寿司一起回家啦。
　　她特别特别开心，可能是为了回家雀跃，也可能为了不用自己单独开车而庆幸，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谭银装好所有的东西，准备好在车上吃的喝的，又从抽屉深处拿了个以前抽奖抽到的红包，把提前从自助取款机取好的五百块塞了进去，想了想，又塞一百进去。
　　她把包好的红包轻轻放置在书包的夹层里，六六大顺，明天到庆棠就给周迈云，就当是这一路上的油费。
　　完美！谭银不禁在心里大叫，“扑腾”一声倒在没套四件套的床上，心里缓缓期待起了明天的回家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