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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雪 ...

  •   1月21日,天刚蒙蒙亮,一辆黑色的奥迪SUV行驶在G227国道上,速度不快不慢,谭银依次查了沿路的天气预报,此刻握着手机还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600公里,一路要经过六个县镇,一镇一重天,别看这会儿艳阳高照,但到下一个地界时可能就会骤然飘起鹅毛大雪,这是高原天气的常态——变幻莫测。
      尤其是在凛冬时节,良好的路况跟性能强悍的车子缺一不可。
      十年如一日地在这条路上跑,就算周迈云心里有顾虑,字里行间却依旧轻松:“不一定,但没事,开慢点就行。”
      他这话跟定心丸似的,谭银一下子就安心了下来,但她谨记着坐副驾驶跟他说话的职责,问题一个接一个蹦了出来——
      “您大学在哪儿读的啊?”
      “您高中学的文科理科啊?”
      “您几岁了啊?”
      “您是在庆棠长大的吗?”
      “您想喝水吗?”
      ……
      车里放着天气广播,周迈云看她在那边绞尽脑汁地想问题,忍着笑慢慢回她:“我在北京读的大学,高中学的理科,今年27岁,在庆棠长大,不渴。”
      而后又问:“你呢?”
      “我在青岛读的大学,高中学的文科,今年22岁,初中高中都是在长荣读的。”
      谭银面对相熟的人也很健谈,不知不觉间这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两人聊的那叫一个天南地北,从出生日期聊到星座属相,再从春天的青岛聊到秋天的北京,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除了对政治闭口不谈,能聊的该聊的都聊了一遍。
      但很多时候都是谭银在说,周迈云静静倾听,他知道她这么卖力的原因是什么,也没有扫兴,碰见她感兴趣的话题时还会细细地多讲一会。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迎着金灿灿的晨光,和一辆外形非常酷的车一起疾驰在广袤的天地之间。
      行驶了两个小时以后,他们来到了格因州的州府——河敬县,这是位于昂域县东北方向的又一座纯牧业县,整个城市背靠西北最有名的雪山,蓝天白云之下,连空气都是高原独有的冷冽与清旷。
      “等会就上高速了,我们先在这儿吃个早饭。”
      周迈云把车停在一家清真面馆的门前,话音刚落,他嘴边就飘出一团白汽,没等飘到车窗边,就被风撕碎在冷空气中。
      谭银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赶忙点头。
      他带着她往屋子里走,帮她拉那大玻璃门时无意间看到了她今天的穿搭,黑色短款羽绒服配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马丁靴,早上在车里裹着的那一条蓝格子围巾这会应该是忘戴了,脖子上空荡荡的,只有她的马尾辫随着脚步轻轻晃,碎发落进领子里。
      进去后,周迈云拿一次性杯子给两人倒了热水,落座时说道:“你穿这么点不冷吗?”
      谭银本来是想穿长款羽绒服出来的,但她又考虑到她拿的那一大堆东西,衣服过长拎着行李箱走路实在是费劲,干脆找了衣柜里唯一一件短些的羽绒服套在了毛衣上面,可没想到这河敬县的气温比昂域还要低,一下车冻得她牙床都在打颤。
      气温稍稍回暖,谭银喝了口水,嘴硬道:“不冷啊。”
      年轻姑娘脸上带着一种“我很冷但我就不承认”的执着,周迈云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轻轻一笑,给她添了热水。
      牛肉面是高原上熟的最快也最不挑口味的面,热气腾腾的,一端上来便有袅袅水汽隔在了两人中间,下一秒谭银看见周迈云倒了很多醋在碗里,不禁问:“您爱吃酸的啊?”
      “降血糖。”
      可能会想到她下一句会问“您血糖高啊”,周迈云抢先作出解释:“奔三的人了,不高也得注意着。”
      哎呦,这话听着颇有点伤春悲秋的感觉,谭银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要说点什么,但具体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嘿嘿一笑,埋头专心对付眼前的那一碗面。
      十点以后,车子驶上了高速,接着走100公里左右才能转到庆丽高速继续向西北行驶,谭银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刚才又吃了碗面,这会儿坐在副驾上照着太阳,连精神都萎靡了起来。
      周迈云转头看她一眼,很是理解:“你睡会儿吧,谭老师。”
      谭银猛地回过神来,轻轻给车窗开了条缝儿,才摇头道:“我不困。”
      前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为防止自己犯困影响到周迈云,谭银觉得有必要通过说话来保持清醒,便主动提道:“周警官,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真是难为她一个沉静的姑娘一直叽叽喳喳跟他说话了,周迈云墨镜下的眼神看不真切,但唇角带着很明显的笑意。
      他利落地将车子拐入庆棠方向的单车道,并没有拂谭银的意,依着她的要求问了起来:“谭老师家里只有一个弟弟?”
      “其实我妈就我一个亲生女儿。”谭银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大大方方地说:“我跟谭镜是重组家庭,他比我小一岁,但是呢……他很厉害,我上大学那会就参军到这边来了。”
      “那你们还住在一个家里?”
      “没有没有,我爸我妈分开好长时间了,性格不合。”
      就算分开很多年,谭银现在还叫谭意明爸爸,不为什么,就为她当年读高中时那一笔又一笔的转账。
      虽然后来上大学时谭意明没有以前那样对她好了,但谭银觉得没什么,比起家庭不幸,她更觉得前途不明才是最让人伤心的事情。
      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人生中最重要的那条道儿被雾蒙住,一眼看去黑漆漆的,别说别人,她自己都觉得绝望。
      谭银脸上的笑嘻嘻收了起来,看起来多了点忧心忡忡,周迈云以为他随便的一句话引起她的伤心事了,赶忙道歉:“抱歉谭老师,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他跟人相处起来很随和,很多时候也不会让话撂在地上,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游刃有余且敏锐细致的人,所以这会儿乍一听到他带着小心翼翼的道歉,谭银反倒觉得挺新鲜。
      原来这样沉稳的人,也会有怕惹人生气的时候。
      可她骨子里偏是鹌鹑一样的性格,不爱也不擅长打趣人,尤其对方还是一直照顾她的周迈云,更不好意思拿这点小意外开涮,谭银也急忙说:“没事周警官,这有什么,您太客气了。”
      虽然周迈云非常想告诉她你别再“您你您”的了,但侧头看了一眼又没忍心,说了句“没事就好”后径自沉默。
      谭银两只手绞着围巾一头的短流苏玩儿,突然想起她包里还带了吃的,身子一侧从后座上捞了那个双肩包过来,周迈云看了她一眼。
      她拉开书包拉链,从最上层拿了两盒切好的水果出来,还有两盒有模有样的寿司,再掏出两个带着包装的一次性长柄叉子,餐巾纸、湿巾、保温杯……姑娘包里跟百宝箱似的,一样接着一样,周迈云看得目瞪口呆:“你饿了?”
      谭银一愣,说:“没有啊,我怕你饿。”
      其实他们谁都没饿,那碗牛肉面能顶一天,但看着谭银精心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周迈云不想让她的心意落空,下了第一段高速后把车停在了一条结冰的河边。
      这个地方叫梧墙镇,性质半农半牧,再往东走就要进入快一百多公里的无人区,附近有沿途最大的加油站,周迈云叉了块黄桃送进嘴里,过了片刻后说:“你一个人开车的话最好不要这边停下来。”
      “为什么呀?”
      谭银转头看了眼这个被山和草场环绕的无人之地,枯黄的草覆盖着大地,远处还能瞧见些许残雪,清冷萧瑟,却也有着空旷辽远的草原气派。
      “这里以前有土匪。”
      两人坐在打开的后备箱上,午后没有风,大太阳倒让身边暖了起来,谭银拉开羽绒服拉链,听周迈云细细道来:“大概十年前,这一片还没通公路的时候,有牧民赶牛去县城,半道上经常会有抢东西的,那些人有自制的枪。”
      周迈云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这是入职时学校给谭银发的新杯子,她一直没用,今天一早特意装满了烧得滚烫的红枣茶带给他,就怕路上冷。
      “后来路通了,派出所设到了梧墙镇,巡逻车天天跑,才消停。”
      他侧头看着她,话锋一转:“但这里的人很复杂。”
      他只强调了这么一句,可那在谭银听来就是浑水猛兽一般的可怕,她点点头,如临大敌:“那我们吃完赶紧走。”
      周迈云小时候跟朋友玩过家家时特别想当老大,最好是那种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对他唯首是瞻的孩子王,但他没想到二十年后,他居然在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孩脸上,看到了那份期待的“被信任”。
      而且那是一种谜之信任,好似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他们关系如何,这份信任完全出自他本身。
      周迈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摸摸鼻尖,少见地没有正面回答她:“寿司很好吃,今天谢谢你谭老师。”
      谭老师本尊还在刚才的那句“土匪”中没缓过神来,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解释了起来:“不客气,超市里没多少食材,只能卷黄瓜跟胡罗卜,口味是不是有点寡淡啊?”
      寡淡?好新鲜的词,周迈云笑笑,顺着她说:“一点不寡淡,等开学回来,我请你吃饭。”
      “我还没请您吃饭呢。”
      “不冲突。”
      “那也行。”
      一大盒寿司加一大盒水果,还有半杯红枣茶,周迈云收拾完空盒子觉得肚子沉甸甸的,但他一点也不后悔,他被人需要,他也要给人你被我需要的感觉。
      礼尚往来,任何一方都要真诚。
      休整完毕,两人继续踏上了漫长的回家之旅。
      在出梧墙镇之前,周迈云特地把车开到小镇边缘的加油站补了一次油,接下来的一百多公里荒无人烟,他打算一次性通过。
      谭银也知道后续的路不太好走,坐在副驾驶静静的,心里特别纠结,说话害怕扰乱他的思绪,不说话又担心他会犯困,犹犹豫豫间,听见周迈云说:“谭老师,待会就没信号了,记得给家里报个平安。”
      “哦好。”
      谭银压根没想到这一点,打开手机,附带着位置一起给安钦玫发了消息过去,对方回的很快:【家这边在下雪,你和那位警察同志路上一定要小心啊。】
      她侧头向外看了一眼,辽阔的荒原向着远处的雪山一直延伸过去,天空澄澈,阳光炽热,实在是不像快要下雪的样子。
      谭银笑着回道:【知道了妈妈,我们刚过梧墙镇,天气很好,应该不会下雪。】
      可她低估了高原天气的善变,车子刚刚驶过四公里左右的长隧道,山这边的天气就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要下雪的前兆,而且是大暴雪,谭银刚要说话,就感受到车速缓缓降了下来。
      周迈云伸手把空调出风口转向侧面,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前路:“要下雪了谭老师,我们找个地方套防滑链,你穿好衣服,当心感冒。”
      谭银说好,拉好羽绒服拉链并围上了围巾。
      高海拔地区的天气实在是说不上好,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像是处在冬季。
      谭银微微转头,看见远处的荒原已经蒙了层灰雾雾的白,连那座清晰的雪山都成了乌云背后的影子。
      相比于她的如临大敌,身边的周迈云倒显得轻车熟路很多,先是将车稳稳停在路边,然后打开双闪与雨刮器,这才下车从后备箱取出防滑链依次固定在两个后轮胎上。
      做完这些回到车里没多久,大块的雪片就迎着风砸在了挡风玻璃上。
      “真下雪了?”
      谭银看着前方,路面渐渐模糊,原本还算清晰的前车车辙印,正被风卷来的浮雪一点点盖住。
      周迈云重新启动车子,脸上非常平静∶“一时半会应该不会下的很厚,我们先走一段路看看。”
      “好。”
      谭银知道她应该表示感谢,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她觉得话太多也不好,安安静静坐在副驾上没再出声。
      周迈云把墨镜搁一边,进隧道的那会儿悄咪咪往右边看了一眼,年轻姑娘缩着脖子忧心忡忡,显然被这突然而至的雪给吓到了。
      他笑笑,语气尽量柔和∶“没事,这条道我经常跑,白天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谭银朝他笑笑,没说什么。
      近年来国家一直在大力扶持西北偏远地区的发展,上到基建,下到民生,面面俱到,连隧道里的光都亮的都像是进了富贵人家的客厅,随着车子前进,一圈圈光束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谭银在这明亮的灯光里,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她还是不能留在这儿。
      太远了,如果她有处理事情的能力,那不用多说,可偏偏她是个无一技之长还见不得困难的人。
      除了上大学,她从未离家这么远,今天有顺风车可以回家,那明天呢?一个人遇上大雪怎么办?人生难道时时刻刻会遇到好心的警察帮忙吗?
      不可能的。
      五公里的隧道得走一段时间,谭银的心跟山外这场大雪一样沉重,但没想到是,不仅她的心,出隧道后连车都沉重了。
      出了隧道不远就是地势高耸的垭口,风全部被拢起来往唯一的狭缝里吹。
      风饕雪虐,平铺在两山之间的路无影无踪,一眼望过去全是白茫茫的雪。
      谭银感觉右半边身子有些僵硬,那是被车缝里溜进来的寒气冻的。
      周迈云扶着方向盘丝毫不慌,这要是平时,他可能就加大马力冲过去了,但这会考虑到身边还坐着个女孩儿,他也没使那些险招儿,依旧轻踩着油门。
      他看了她一眼,伸手从后座取了件衣服放在她身上∶“盖上,冷。”
      谭银低头看去,是一件藏蓝色的多功能大衣,应该是他们警局发的冬季大衣。
      这可太不应该了,她想放回去,但又不想让他心意落空,只好特别特别轻地盖住自己的胳膊,两只手快在衣服下面绞成麻花了。
      车继续往前行驶着,只是在上坡时速度越来越慢,耳边是发动机沉闷吃力的轰鸣声,还有车轮转动时卷起的雪沫不断拍打在底盘上发出的声音。
      谭银越发紧张,她仔细听着,突然,车身毫无预兆地一顿,继而传来一阵明显的空转声,非常不幸,只两秒,车子很快陷在了雪地里,只剩轮胎在雪坑里旋转。
      周迈云觉得不应该,又尝试了几次前进和倒车,但车身只是微微晃动,车胎反而陷得更深。
      他果断熄了火,外面风雪咆哮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
      “车轮打滑太厉害。”周迈云解开安全带,看了眼窗外的环境,及时说出需求,“谭老师,得你帮我一下。”
      谭银的心骤然一提,连忙应道:“好,我干什么呢?”
      “你到驾驶座来。”周迈云边说边调整座椅位置,“我去后面推,你来给油……踩油门时候,用脚尖非常轻缓地给油,感觉到车子有往前走的趋势就稳住,千万别猛踩,不然轮子只会越陷越深,可以吗?”
      他很平静,连说这话时都像是在不疾不徐的倾诉,谭银心头的慌乱被抚平一些,她放好怀里的衣服,用力点头∶“好的。”
      说着就要下车。
      周迈云拉住了她的胳膊,朝中控台抬了抬下巴∶“等我下去你直接跨过来。”
      谭银愣了愣,他没看她,说完就重新裹紧羽绒服准备开门。
      “等一下!”谭银突然叫住他,飞快地从后面包里翻出自己的加绒手套,递过去,“你戴上吧,可能会有点小,但总比没有强。”
      周迈云怔了一下,看着眼前绿色一体式的女式手套,终于忍不住笑了笑,他没有拒绝,接过攥手里,说∶“谢谢。”
      等他下去,谭银赶紧从副驾挪到驾驶座,按照指示双手紧握方向盘,右脚轻轻地放在油门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她此刻的心跳如擂鼓。
      谭银下意识从冰雪模糊的后视镜里寻找车后的身影,可是雪太大了,勉强看到一个黑色的模糊影子绕到车尾,半蹲下身子,用肩膀顶住了后备箱盖的下沿。
      周迈云朝驾驶室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谭银深吸一口气,风雪声中,她隐约听到他在大声地喊:“走!”
      车是奥迪,动力本就强劲,轮胎下虽是没踝的积雪,可刚下不久,雪粒子始终是虚虚地盖在路面上,并未压实成冰。
      谭银脚尖轻缓给油的瞬间,引擎便爆发出沉稳的力道,轮胎碾过积雪发出脆响,车身顺着周迈云顶推的力道,竟一下就从雪坑里滑了出来!
      “哎!”
      她又惊又喜,但还是没敢懈怠,稳住油门,让车子顺着原有轨迹缓缓前行了十几米,直到看见相对开阔的路面,才轻踩下刹车。
      不一会儿,带着一身寒气的周迈云拉开副驾车门钻了进来,鼻尖冻得通红。
      他笑着看她:“可以啊谭老师,油门踩得好。”
      天呐,这种事都可以被夸奖吗?谭银知道周迈云的这句话可能只是随口的鼓励,可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腾起了一股暖意。
      她看他,笑得眉眼弯弯:“今天真谢谢你,周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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