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明月》摩澜

3、校会

　　半个月后的某个下午，昂域民族高中在操场上召开放假前的最后一次全体大会。
　　虽是寒冬腊月，但假前的松快劲儿一直萦绕在大家周围，谭银心里也隐隐带着点要回家的期待与开心，连眼下枯燥的大会都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依旧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副校长从假期时长、假期安全以及假期作业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强调，一轮讲话结束后，谭银没想到会在主席台上看见周迈云。
　　他和三五个同事一起，来给即将放假的孩子们做防毒防诈宣传，两个人穿着警服坐在副校长旁边，在寒风凛冽的天里显得格外正式。
　　宣传由他的同事开头，是当初在派出所里劝谭银去医院的另一个年轻警官，叫年杨。
　　同事说按照惯例，每学期末嘉平派出所的民警都会来学校宣传，往年只涉及防灾防毒，但今年新加了一个板块叫防诈。
　　“主要是电信诈骗太猖狂了现在。”
　　旁边的同事在闲谈，考虑到谭银不懂藏语，两位老师还贴心地用汉语交谈，末了，其中一位看着谭银：“谭老师，你老家在哪儿来着？”
　　谭银笑笑，说：“长荣。”
　　那位老师想了想，有点震惊地说：“离我们昂域六百多公里呢，那你怎么回去，自己开车吗？”
　　藏族老师说汉语一般都比较慢，她静静听完，应道：“是的，连姆老师。”
　　其实回家的事谭镜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说是二十一号左右他也要回去一趟，到时候一起捎着她，但学校里的人大多不知道她在这里还有一个弟弟，谭银便也顺着他们瞒了下去。
　　那位叫连姆的中年女老师长长地“哦”了一声，颇有些诧异的意思，用藏语跟旁边的老师说了几句话，又转过头来对谭银说：“谭老师，六百多公里……自己开车太危险了，不行的。”
　　她连连摆手：“你来的时候肯定看见了，好多盘山路，冬天更难走。”
　　对方见谭银听得认真，说得更具体了：“而且中间要穿过一大片无人区，是吧？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万一车子在那里面抛锚了，真是叫天天不应。”
　　旁边的另一位男老师老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插话道：“哎！高三五班那个祁老师，他不是也汉族嘛？老家好像也是庆棠那边的？问问他能不能一起走？有个伴总归安全些！”
　　连姆老师眼睛一亮，刚想点头，却又立刻自己否定了：“不行不行，高三放假要比你们晚十来天呢，祁老师还得盯学生补课，等不及的。”
　　她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比谭银这个当事人还着急，立刻又热络地掏出手机，“你别急，谭老师，我帮你问问其他朋友，看最近有没有要去长荣方向的顺风车，搭个伴儿……”
　　“真的不用两位老师，太麻烦了。”谭银没想到眼前的两位前辈会对这件事这么上心，连忙摆手制止，“我有朋友在这边，我们说好了到时候一起开车回去。”
　　想了想，她又补充：“不是一个人的。”
　　两位老师同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来：“哎呀，那就好那就好，不是一个人就好。”
　　谭银本来就轻快的心越发暖和了起来，等会议结束，她从主席台拿回家长知情书，脸上那抹笑在不经意间落入了周迈云无声投来的视线里。
　　对方看着她，似乎也在笑，谭银收好手里的东西，抬脚快步走了过去：“周警官。”
　　于情于理，她都该去问个好的。
　　寒风将周迈云帽檐下的碎发吹得微动，抬眸时，脸上的笑比她更为沉静：“好久不见，谭老师。”
　　谭银朝他身边的年杨友好地笑笑，对方也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恰巧手里还有一沓宣传册，他扬了扬：“我去把这些发下去。”
　　说完便先走开了。
　　“脸怎么样？”周迈云的眼神在她的右脸上停留片刻，压低声音很自然地问道，“还疼吗？”
　　谭银的半张脸都埋在了围巾里，闻言她笑着摇摇头：“很早就好了，上次真的非常感谢您。”
　　“分内之事。”他这样说。
　　又问：“要放假了，回长荣吗？”
　　“是啊。”谭银拿起手里的那点A4纸给他看，“我们班的班主任回家待产了，等送走孩子们我才能离开。”
　　周迈云刚听副校长在夸她，说是后半年学校只来了她一个外地的新老师，不仅对待工作认真，而且临危受命接替另一位老师的班主任工作也没说一个“不”字，日常的查寝值班事事上心。
　　还说，领导班子都很看好他眼前这位叫“谭银”的年轻姑娘。
　　周迈云也看出来她是个坚韧的女孩儿，放假期间见到学生被纠缠立马当机立断把人带到派出所寻求帮助，挨了达本加一巴掌也硬是一声没吭到了医院，他本以为看见相熟的人后她会流两滴泪出来，可她倒反过来安慰她那人高马大的弟弟。
　　如今她又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再开口，周迈云的语气又缓了不少：“那就好，这条路不好走，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谭银脸上依旧挂着笑，她把左手揣进兜里，再把《家长知情书》塞进手臂跟衣服的缝隙里，可能有点冷，轻轻跺了跺脚：“谢谢您周警官，过年您回庆棠吗？我请您吃饭。”
　　“所里的值班安排还没下来。”
　　周迈云仔细回想了一下往年的除夕值班，一般都会安排本地的同事在岗，但今年不一定，他也不敢给她确切的回答，只好说：“应该可以回去。”
　　“那好呀。”谭银的眼睛亮晶晶的，“到时候我再联系您，那天让您付看病的钱，真是太麻烦了。”
　　周迈云早忘了还有这一茬，当时没多少钱他就顺手给了，这会子看她一脸坚持，他也不好表示反对，点点头道：“好。”
　　“那就这样了周警官，回去还要开班会，您先忙。”
　　“好，再会谭老师。”
　　周迈云看着那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的身影，一步并做三步地跑下主席台的台阶，刚要转头，却看见谭银又转身跑了回来，她又飞快地踩上台阶，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再次走到他跟前，谭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警官，我们还没有联系方式啊。”
　　说着，她掏出手机：“我能冒昧加下您的微信吗？”
　　她态度诚恳，不像是那种我跟你要微信是为了跟你发展成某种关系的感觉，而是给人一种我要有你的联系方式以便日后请你吃饭作为回报的坦荡荡。
　　周迈云被很多女孩要过微信，但如此别致的还是第一次，他看着眼前充满希冀的脸庞，手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可以。”
　　他打开微信找出二维码，递到她眼前方便她扫，谭银低头认真填好验证信息发了过去，本来面对面加好友不用自报家门，但她觉得任何开始都得正式一点，不论对方是谁，跟她关系如何。
　　周迈云看着屏幕上那几个字难得一笑，点了同意后没填备注，倒提醒她道：“知道我名字吧。”
　　“杰迈的迈，彩云的云。”谭银一个一个字打好备注，抬头冲他笑，“我记着呢周警官，也谢谢您给我您的微信。”
　　她有一口整齐的牙齿，说“谢谢”时两排牙齿轻轻接触露出灿烂又直率的笑，周迈云只觉得挺有趣一姑娘，谢不离口，想来家教也是非常好的。
　　他说：“不客气，谭银老师。”
　　这意思是我也知道你的名字，谭银微微一愣，继而轻笑，朝他摆摆手：“拜拜，周警官。”
　　回派出所的车上，周迈云点开了谭银的微信主页。
　　她微信头像跟微信名字一样简单，头像是一大一小两颗并蒂的紫色玻璃樱桃，放在白色的背景上直白干净，细看上去还透着点光。
　　名字是数字“47”，周迈云几乎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另一个意思——银的原子序数也是“47”。
　　是这个意思吗？他想问，又觉得有点冒失，手指轻轻滑动看起了谭银的朋友圈。
　　她貌似没有屏蔽他，从昂中的公众号新年推文到去年六月她穿着学士服毕业的照片，再到更早一些在青岛实习的生活记录……
　　不知不觉周迈云就翻到了2012年9月，那应该是她刚上大学，照片是在鲁迅的雕像旁乖巧地站着，没有配文，但定位是“青岛大学文学院”。
　　原来她是在青岛上的大学啊，周迈云仔细算了算，从省会庆棠坐飞机出发，到胶东机场也得快三个小时。
　　脚步相接地奔赴异乡，看来谭银的求学与求职之路并不平坦。
　　“看什么呢哥？”年杨在副驾驶上瞥见周迈云一直低头看手机，没忍住侧头问了句，“这么专注？是不是看小姑娘呢？”
　　周迈云将刚点开的照片退出去，摁灭手机，面不改色地道：“刚加了谭老师微信，看了眼她朋友圈。”
　　“这样啊……”年杨的语调拉的长长的，他想了想，又说，“其实那天你送达本加出去后，谭老师非把二百块钱塞给我，说是一定得转交给你，我知道她不直接给你是怕你不收，所以我也没收。”
　　周迈云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件事，转头接着问：“你怎么跟她说的？”
　　年杨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我就说谭老师你得自己给他，但是你送完人后没回来，人姑娘也没等到你，回去上课了。”
　　周迈云皱了皱眉，他那天送达本加出去，刚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就看见一位藏族阿妈急匆匆跑了进来，说是家里小娃娃的手卡进了栅栏里，他当即用藏语问了地址给消防队打电话，又跟着那位汉语无比磕巴的老阿妈赶到了她家。
　　一来一去，等他回来谭银确实早走了，年杨又说：“谭老师那姑娘也挺实诚的，看我不收，还差点把钱放你办公桌上，最后还是桑布姐说组织有规定，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才让她作罢。”
　　桑布措让是所里的老民警了，平时非常照顾他们，周迈云几乎能想象到谭银给钱的那执拗劲儿和听到不能拿后的沮丧懊悔。
　　他又问：“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忘了，哥。”年杨是庆棠以北的陇姜县人，前年考过来的，不懂藏语，讲起普通话来跟谭银一样字正腔圆，“那两天巡完山就去公安局开会，真忙忘了。”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迈云，等红绿灯的间隙，又把目光放到了后者的手机上：“这不有微信了吗？你解释解释。”
　　周迈云确有此意，也没注意到对方眼里的揶揄和八卦，当即打开手机给谭银发了微信过去：【谭老师，我同事刚跟我说，你之前想给我医药费的事。】
　　他接着打字：【那天送达本加出去，临时去处理牧民家孩子手卡栅栏的事，回来时你已经走了，抱歉。】
　　没说“这钱不能收”，也没说“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只先解释了那天缺席的缘由，像是怕她觉得自己是故意避着不收，落了她的心意。
　　到了派出所，谭银才回了消息过来：【不好意思周警官，刚结束班会，原来那天您是去忙工作了，我还以为您是不想收才没等我。】
　　后面跟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不过没关系，等回庆棠您一定给我说，到时候请您吃饭。】
　　【那我就不给您钱了，您同事说影响不好，实在是抱歉。】
　　周迈云刚坐到办公位上，看着消息里的“您”和一连串客气话，心下无奈，立刻敲出回复：【不用这么客气，也别“您您您”的了。】
　　想了想，又补了句：【吃饭的事记着呢，等我回去联系你。】
　　最后还加了个简单的笑脸表情，那时候这表情还没有阴阳怪气一说，周迈云觉得这样显得他好相处些。
　　发完消息，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正好撞见桑布措让端着水杯过来，笑着打趣道：“呦呦呦，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
　　周迈云低着头没否认，年杨在一旁接上话茬：“还能有谁？当然是今天下午刚加上微信的女老师呗。”
　　两句话被他讲得飘起来，边说边挤眉弄眼，办公室里林林总总共五个人，朝周迈云看去的眼神都不清不楚了起来。
　　后者感受着投射到自己身上打探的目光，依旧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手里的出勤记录，没说话。
　　沉默即是承认，众人的调侃想更猛烈一些，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所长助理打断了。
　　对方象征性地敲了敲敞开的门，目光直指周迈云：“迈云同志，所长请你过去一趟。”
　　家常便饭的事儿，大家也没有多意外，周迈云走后又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
　　“女老师叫什么名字？”
　　“昂域高中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