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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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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镜送谭银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将半道上买的一些药和水果塞到姐姐的手里,又伸手拢了拢她的衣领子:“曲南多杰让他家里人接回去了,你别太担心,那个警察说明天早上九点让你准时过去签字确认,记得啊。”
他的手指碰到她冰凉的耳垂,动作顿了一下,借着校门口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她依旧红肿的右侧脸颊,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这下手也太狠了……当初说了不让你考这里,非来,现在好了,小姑娘家家的,挨饿受冻还挨打,真不用再去医院看看?”
“真不用,都不疼了。”
谭银接过东西,袋子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吃的,还有碘伏棉签和一瓶标签都没撕的全新润肤霜,她忍着眼泪,声音越来越低:“你赶紧回去吧,路上都是雪,开车慢点。”
谭镜嗯了一声,却没立刻走,又从作训服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塞给她:“拿着,队里发的消肿膏,比普通药膏好用,睡前记得再涂一次。”
“那你怎么办?”谭银感受着手心里的小铁盒温度,抬眸看他。
他本来想拧她的脸蛋,但顾及到她刚受了伤,又改敲她的额头,力道轻轻的,却有说不出的亲昵和熟稔:“管好你自己得了。”
谭银觉得鼻尖越来越酸了,她连忙低头,不让他看见眼底的水光。
“有事给我打电话。”谭镜没发现她的异常,最后叮嘱了一句,这才转身大步走入纷飞的雪幕中,刚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谭银提着东西转身,学校门口到教师公寓有好长好长一段路,她缓缓走着,感觉脸上的那股灼热一直烧到了心口。
鹅毛大雪在路灯的照射下飞旋而下,看着那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路,她突然觉得很累,压了一下午的委屈终于倾泻而出,大颗的眼泪从脸颊滑落到下巴上,继而湮进围巾里消失不见。
谭银边走边哭,想起了自己去年上半年失之交臂的公务员考试,想起了自己去年下半年准备教招面试时的苦痛与纠结,想起了曾经在大学里的美好时光……
雪虐风饕,积压许久的负面情绪都在这个夜里展露无遗。
偏偏这个时候,她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挨那一巴掌时的情形,那个人面目狰狞,扑过来时除了一身的酒气,还有让她胆寒的压制性力量。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这样可恶的打,谭银擦了把眼泪,手掌不小心触碰到肿胀的右脸,刺痛感瞬间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忍着痛,一点一点将泪水抹干,心里越发坚定了起来——她一定要考走,她要考回长荣,考到姥姥姥爷身边去。
公务员也好,事业编也罢,三年服务期满后她一定要回到家乡,就像四年前从长源一中考到青岛一样,她一定要孤注一掷,一定要弥补去年零点几分的遗憾。
宿舍在三楼,学校考虑到她是外地教师,专门给她安排了单独的一间屋子。
谭银提着东西上楼,回到宿舍后锁好门,坐椅子上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除了那些治外伤的碘伏棉签和润肤霜,里面还有五个火龙果、一大袋子沃柑和一大袋子山竹,都是高原上稀缺又昂贵的水果。
尤其是山竹,那天她跟同事去逛超市,无意间瞥到一斤山竹要二十五块左右,两人还夸张的吐槽,说怕是这辈子都吃不起了。
她数了数,那袋子里大概有三十几个山竹,个头都很大,应该是四到五斤左右。
谭银看着桌上这堆价值不菲的水果,眼前又浮现出谭镜那张冷峻的脸。
她突然觉得嗓子里很难受,掰开一个送进嘴里,剩下的没舍得再开,仔仔细细放进窗台下那个充当冰箱的泡沫箱里,用外面的低温天然冷藏。
简单洗漱后,谭银开始小心翼翼处理嘴角的伤,碘伏擦过的地方泛起一阵阵疼,她又呲牙咧嘴地把药膏抹在脸颊上,触感还挺好,凉凉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刚刚涂抹开后有轻微的灼烧感,但很快就没有火辣辣的那种感觉了。
不愧是部队里的东西,她在心里感慨,拉开抽屉,轻轻将药膏收进了角落的盒子里。
做完这些,她才换好睡衣钻进绿色的被窝里,电褥子还没把被窝暖热,手机屏幕先亮了起来。
是学校副校长发来的消息,先是关切地问了她的伤势,然后告诉她学校已经知道了派出所的处理情况,明天会派一位主任陪她一起去,让她别紧张,好好休息。
看着领导发来的消息,谭银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她回复了感谢,又打开妈妈的微信,敲了几个字过去:【谭镜送我回宿舍了妈妈,都没事了,您早点休息。】
安钦玫发了语音过来,谭银深吸一口气,点开:“你今天下午发了那么一条没头没尾的消息过来,我都吓死了银银,脸是不是还疼得厉害啊,开视频让妈妈看看……”
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心疼,背景音里还有姥姥低声劝慰的模糊声响。
谭银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按了视频通话的拒绝键,飞快地回了条语音:“真没事了妈妈,就是嘴角有点破皮,说话不方便,谭镜给我拿了部队的药,涂上好多了,外面下大雪呢,视频信号不好。”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语气刻意放得更松快:“副校长刚还发消息说明天派主任陪我去派出所呢,学校很重视,您就别担心了,快睡吧。”
消息发出去后,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谭银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对着屏幕唉声叹气,又想看又不敢强求的样子。
几分钟后,安钦玫的消息才回过来,是一条文字:【那好,你按时吃药,别沾水,别吃辣的,有什么事一定要给家里打电话,给谭镜打也行,以后要保护好自己。】
谭银看着那一行行字,鼻尖又开始发酸。
她平复了会儿,打字回复:【知道了妈,我真要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去派出所,您和姥姥姥爷也早点休息,我很快就回来啦。】
放下手机,谭银关了台灯,把自己彻底埋进被子里。
半晌后,她想到脸上抹了药,猛地把被子往边上一掀,黑暗里,她又觉得不是很难熬了。
虽然挨了打,但那几个民警压根没有置身事外,央布警官特别正义,周警官还带她去医院帮她付医药费,连曲南多杰都一直护着她,校领导也很给力,并没有责怪她擅自带学生去派出所处理事情。
况且,身边有弟弟,远方还有牵挂她的妈妈。
在这个离家千里的高原小城,她第一次有了如此复杂的情绪,有无力、有不甘、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受到伤害后来自他人的温暖和善意。
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莫名让她在疲惫的同时生出了些力气。
谭银盖好被子翻了个身,把左脸放置在枕头上,缓缓闭上了眼。
不想了。
明天还有事。
睡吧。
——
2016年1月3日,昂域县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后终于等来了晴天。
远处的措尔雪山银装素裹,一眼望去,满是清新的高原晨景韵味,谭银从未见过这么令人震撼的景色,阴霾的心情霎时跑走大半儿,去派出所时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教务处的朗加措主任,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长辈,个子不高,胖胖的,看上去很和善,但手腕很硬,学校里没有学生不怕他,但让谭银万万没想到的是——曲南多杰的父亲居然是他以前的学生。
所以一切劈头盖脸的痛骂都合理了起来。
进门前,主任先是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安慰了谭银几句,进门后,他直奔曲南多杰父亲的跟前,用在场所有人都熟悉,唯独谭银一句都不懂的藏语劈里啪啦地开始骂。
谭银皱着眉,这实在是听不懂啊,周迈云悄悄走到她身边给她解释:“主任说,我们这里留住一个汉族老师不容易,你能力好,学生都很喜欢你,他敢打你简直是不配为人……”
说不意外是假的,她才来这里两个月就收获了这样的评价,如果说早上还有点气的话,那这会儿已经全然平静了下来。
曲南多杰的父亲叫达本加,朗加措主任在各位民警的安抚下暂停了对这位父亲的“控诉”,他指了指谭银,用汉语厉声要求道:“滚过去给人家老师道歉。”
达本加往她这边走来,虽然知道他现在是清醒状态不会做什么,但谭银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正好周迈云就在她身旁,她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侧了侧身子。
周迈云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也没有说什么,更没有拉开距离,一动不动地看着达本加走到他们面前,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道歉:“谭,谭老师,对不起,我昨天喝了酒,犯糊涂打你一巴掌,我不是人,请你原谅我!”
说着,他还想弯腰鞠躬,忙被谭银拦住了。
谭银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又是个刚出社会的小姑娘,被对方这么郑重地道歉,三言两语间竟还局促了起来,连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昨天我也有些失态……”
她还用上了敬称:“那个以后,也希望您在日常生活中能多顾及曲南多杰的前途,虽然您和他妈妈已经分开了,但毕竟这孩子以后还要考工作,别让遗憾出现在政审上。”
达本加显然没听懂她这语速稍快的一大堆普通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算以前读过书,但这些年因为酒精的麻痹,脑子早就迟钝了大半,尤其是“政审”两个字,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词汇。
男人黝黑的脸上满是茫然,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朗加措主任,像是想要求助,可还没等他开口,下一秒就被对方一句藏语吼了回来,那声音又急又沉,吓得达本加不敢再回头看,腰杆也莫名挺直了些。
周迈云在谭银耳边解释:“主任说他没出息,连老师的好心都听不懂,让他好好听着,别走神。”
说着,他上前一步,又用藏语把谭银的话慢慢转述给达本加,尤其在 “政审”两个字上停了停,特意解释:“就是以后曲南多杰想考公务员、当老师,要查家里人的情况,如果家里人有不好的记录,孩子就没机会了,谭老师是怕你以后再犯糊涂,比如喝酒闹事、打架斗殴,会影响到孩子。”
达本加明显一怔,片刻后搓搓手,急忙说:“对对对,老师说得对。”
说完这些,就开始走流程了,派出所的这些民警看上去对朗加措主任非常的尊敬,全程都在用藏语跟他交谈。
处理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考虑到曲南多杰未来的处境,以及达本加毕竟是孩子生父的这一层关系,民警最终没有对他进行严厉的治安处罚。
但过程不是很轻松。
央布同志和另一位民警对达本加进行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严厉批评教育,从《未成年人保护法》讲到《反家庭暴力法》,再讲到酗酒滋事、殴打他人的法律后果,语气冷硬,措辞严厉,几乎剥掉了他最后一层遮羞布。
最终,达本加在民警的监督下,写下了一份保证书和一份道歉信。
保证书上白纸黑字:保证不再酗酒后骚扰曲南多杰及其母亲,不再干涉其学业,不再以任何形式对其实施暴力或言语威胁。
而那封道歉信,是写给谭银的。
字迹歪歪扭扭,语句磕绊,但歉意和后悔是真实的,她紧紧攥着,没再多说什么。
处理完所有事后都已经中午了,达本加离开时,周迈云追出去,在派出所大院门口叫住了他。
达本加有些惴惴不安地回头,以为还有什么手续没办完。
周迈云走到他面前,先是递了根烟给他。
烟雾在空气中袅袅升起,烟燃到一半,周迈云才用缓慢但清晰的藏语开口,声音稍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谭老师不追究,你也别再犯糊涂。”
他停下来,眼神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道,又落回达本加脸上:“另外,有件事你得知道,谭老师不是一个人在这里。”
“她弟弟,亲弟弟,就在县武警中队,当兵的。”
周迈云吐出烟圈,语气很平淡,眼睛却观察着达本加脸上的细微变化:“昨天晚上来接她,又高又大,听说他姐姐被打了,硬要闯进滞留室里,最后被我们拦下了。”
他看到达本加夹着烟的手轻轻哆嗦了下。
周迈云凑近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所以,以后在路上碰到谭老师,点点头问声好就行,别再去打扰她,更别动什么歪心思想着讨回面子或者报复之类的事,不然……事儿可不像今天这么简单。”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抬手拍了拍达本加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却让达本加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
后者连忙点头,用藏语急促地保证:“不会的不会的,周警官,我再也不敢了!真的!”
“那就好。”周迈云这才退开,脸色平常道,“回去好好休息,别再喝酒。”
达本加连说了几声好,脚步沉重地走出了派出所院子。
阳光洒在派出所干净的院子里,让雪后的空气格外清冽。
周迈云将剩下没抽完烟掐灭,扔进一旁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