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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昂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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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元旦,昂域县迎来了新年第一场雪。
西北的雪就像这片土地一样厚重,仅半天,整个高原小城都被白茫覆盖。
嘉平派出所里新架的小火炉烧得正旺,周迈云刚把手放在电脑回车键上,一楼大厅的门就猛地被人撞开,一股寒风和一个男人难以入耳的咒骂声,毫无征兆地砸到了众人耳边。
“我去你妈的,我的儿子我想带走就带走,关学校什么事?”
周迈云下意识皱眉,抬眼看过去。
骂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衣着单薄,看起来醉醺醺的,虽然连脚步都不稳,可嘴里的污言秽语还在继续,矛头直指学校和他身后的人。
“嚷嚷什么!这里是派出所,好好说话!”
往里一位年长些的民警央布起身率先呵斥,瞬间压过了对方的叫骂。
那醉汉似乎被洪亮威严的声音镇住了点,但酒劲未消,又或许是看到了穿警服的人心生怯意却又想逞强,回身指向后边的一个年轻女孩,声音低了些,却仍旧蛮横:“警察同志你评评理!我带我自家儿子回家,她一个老师凭什么拦着?还把我拽到这儿来!”
“是这样的各位警官,我是县民族中学高一九班的副班主任谭银。”
醉汉身后的姑娘挪了挪位置,尽量让自己和她身边的孩子靠近里边,她的声音有条不紊,但细听上去却略带些颤抖:“这孩子是我们班的住校生,叫曲南多杰,根据档案显示,他父母离异多年,法院把他判给了母亲,他平时都和母亲住在牧区的家里,只有上学才在县里。”
所有人都定定地瞧着这位叫谭银的年轻老师,她环视一圈,手始终背在身后,紧紧护着那个缩着脖子的男孩。
“可这位家长……刚才突然到学校门口堵着,非要强行把孩子带回家去,说……”
她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说不让他念书了,要带回去放羊。”
周迈云看到那男孩在听到这句话时,身体猛地抖了一下。
谭银的语气愈发急切:“多杰不愿意,他就硬拉,孩子吓坏了,我正好在校门口值班,看到了实在没办法,才劝家长一起来派出所,想着……想着让警察同志帮忙调解一下,总比在学校门口拉扯吓到其他学生好,没想到他一路骂骂咧咧……”
“你胡说八道什么?”那位醉汉像是被踩住了尾巴,刚要转身破口大骂,却被那个男孩生生打断。
“就是这样的,他还想打我和语文老师。”
曲南多杰忙不迭开口,像是害怕警察会相信自己父亲的话:“法院确实把我判给我阿妈了,我不跟他住……他只知道打人,还想让我辍学回家放羊给他挣钱买酒喝,老师没办法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话音未落,那个醉汉目眦欲裂,骨子里的暴虐让他下意识扬起了胳膊:“畜生玩意儿,翅膀硬了是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周迈云刚要走过去截住那人的手臂时,就看见一直挡在前面的女老师一把将男孩推了出去。
“啪——”
一个成年男人,还是在高原上土生土长的成年男人,一巴掌下去让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谭银被打得偏过头去,乌黑的辫子甩到耳后,露出的右脸颊瞬间红了一片,连带着耳垂都泛着不正常的灼热。
她踉跄着退了半步,扶着身后的墙才站稳,嘴角似乎破了点皮,渗出血丝来,却没发出一点痛呼,只是飞快地回头看了眼被她推到央布身边的曲南多杰,眼里满是焦急:“多杰,别过来!”
曲南多杰眼里涌出了泪水,想冲过去却被央布按住肩膀,只能隔着两步远喊:“谭老师!谭老师你没事吧!”
醉汉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自己真的打在了老师脸上,手掌还僵在半空,酒后上涌的狠劲儿和一丝慌乱在脸上交织。
他左看右看看,很快又梗起脖子,恶狠狠地说:“我教训我儿子,你还敢拦着?活该。”
“你放屁!”
老民警央布见多了这种不讲理也不怕人的醉汉,上前两步,另一个同事一起将他反扭住胳膊,死死按在了墙面上。
周迈云则是和曲南多杰走到谭银身边,后者扶住她的胳膊,前者检查她的脸,指尖触上去时又肿又烫,周迈云放低了声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谭银耳边充斥着曲南多杰的抽泣,她听着年轻警官的轻声询问,轻轻点头:“可以,但是……我有点站不稳了。”
闻言,周迈云拿了把椅子过来,让曲南多杰扶着谭银坐下,自己则转头瞪着瞪着醉汉,眼底的怒火几近溢出:“孩子不愿意跟你走,你强行抢人就算了,现在还敢打老师?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寻衅滋事、故意伤害,知不知道国家正在扫黑除恶?”
他的口吻是那种警察特有的凛冽和庄重,几句话吓得醉汉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劲儿,哆哆嗦嗦时,听见央布说:“我先带他去滞留室醒酒,迈云,你联系一下镇医院……”
说着,他的眼神扫过角落里捂着脸的谭银:“让他们派人过来看看谭老师的脸。”
“好的,哥。”周迈云看着央布两人把醉汉带到后边,正要掏出手机打电话时,耳边传来谭银小心翼翼的制止:“不用了警官,没什么大事,我回去用毛巾敷一敷就行。”
周迈云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脸,右脸颊的红肿已经蔓延到颧骨,嘴角的血丝凝固在嘴唇边缘,一脸狼狈却仍强撑着摆手,语气里满是不愿添麻烦的局促:“真的不用麻烦,我以前在老家也被东西砸到过脸,敷两天冰就好了,而且……多杰的事还没解决,我走了他怎么办?”
“多杰有我们看着,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去医院检查。”又一位年轻些的警官走到了她身边,弯腰看了看她的脸,满脸不忍,“你这一巴掌看着不是很轻,万一伤着骨头或者耳膜就麻烦了,这样吧……”
他抬头看着周迈云,提议道:“云哥你开车带谭老师去医院,孩子我们看着,这还下着雪呢,路也不好走。”
“行。”周迈云把手机揣回兜里,看谭银:“那你跟我走吧。”
谭银推脱不过,叮嘱了几句曲南多杰,上车时脸还火辣辣地疼,周迈云在大雪里发动车子,随口一问:“刚毕业?”
副驾驶上的人一愣,这么明显吗?再启唇时,语气有些拘谨也有些意外:“是的警官,去年十一月刚入职。”
才两个月?车子驶上国道,周迈云眉头微微皱起:“新教师不是九月前入职吗?”
“我是下半年的二次招聘考过来的。”
“这样啊。”周迈云点头,话锋一转:“怎么想到考来这边了?”
还不是要还助学贷款,谭银心里默默说,开口时又是另一个答案:“上半年笔试的分数不太理想。”
周迈云依旧点头,又问:“老家哪儿的?”
“长荣。”
长荣,作为这个西北大省排名前五的农业大县,一年的GDP要高他们这个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的昂域县近三十倍,怪不得身边这姑娘讲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脸蛋白皙得不像是高原人。
“我叫周迈云,杰迈的迈,彩云的云。”周迈云利落地打着方向盘,顺便介绍道。
谭银感受到了轮胎碾在雪地里的滞重,她微微侧头:“哦,听名字……您也不是本地人?”
“我爸是这儿的藏族,我妈是庆棠的汉族,我跟我妈的姓。”
庆棠是省会,全省最繁华的人口大市,谭银有了大概了解,继续问道:“那您也是考过来的?”
“是,2012年七月份考过来的。”
“那您比我厉害。”谭银看着外面别具一格的雪景,语气有些惆怅,“考上公务员了。”
周迈云听着这话,忍不住轻笑,方向盘在手里轻轻转了个弯,避开路上一块结冰的坑洼:“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妈身体不好,想让我离她近点,庆棠的岗位竞争太激烈,就报了这边的派出所,没想到还真考上了。”
他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谭银正认真听着,又补充道:“刚来的时候也不适应,冬天冷得能冻裂水管,晚上出警,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不过待久了就好了,主要是海拔,你还适应吗?”
“还行。”谭银说,“刚来的时候确实挺难适应的。”
“刚来那周,每天早上醒来都头疼,像有东西在脑子里敲鼓。”
她闭了闭眼,似乎想起了那些难熬的日子:“晚上更难熬,宿舍没暖气,盖两床被子还是冷,备课到半夜,手冻得连笔都握不住……不过现在好了,不跑步的话几乎没什么事。”
周迈云静静听着,也想起自己刚到派出所时那会,喝了不知道多少红景天,每天按时出警都有困难,更别说跟着同事巡山下乡了。
现在听谭银这么一说他才明白,原来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不管是警察还是老师,都要先熬过最初的艰难。
好在,他熬过来了,而她,也快要熬过来了。
“那个……这里的人不全是多杰父亲那样。”
远远看到了“镇卫生院”几个亮着灯的大红字,周迈云犹豫很久,临下车前才对谭银说:“大多数都很淳朴诚实。”
她当然知道这些,刚来那会办公室里的同事体谅她高反严重,默默替她代了半个月的课,校领导知道她短期没办法回家,自己出钱给她买了一套全新的锅具,一同放在她手里的还有电褥子热水袋这些御寒的东西,后勤的人去庆棠前还会主动找她问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回来……桩桩件件,她都记在了心里。
下车后,谭银说:“我知道,大家都很好,今天也很谢谢您,周警官。”
她抬头看着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认真与澄净,周迈云从未听过这样真诚的感谢,突然觉得耳根一热,再开口时,一贯口齿伶俐的人竟语无伦次了起来:“没,没事,快进去吧,外边冷。”
“好。”
卫生院快下班了,可那位藏族医生还是给谭银做了详细的检查,万幸只是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到骨头和耳膜,开了些消肿止痛的药膏和口服药,又叮嘱她前三天冷敷,后三天热敷。
走出诊室时,谭银有些惊喜地转头:“您还会藏语?”
“我爸会,耳濡目染,慢慢就会讲了。”周迈云把药递给她,仔细说道,“你回去之后好好吃药,这件事我们会向学校反映,这里的人都很敬重老师,大家都会引以为戒的。”
“谢谢您,周警官。”谭银接过那个印着卫生院名字的塑料袋,说着拿出手机:“我把药费转您吧。”
一共四十多块钱,周迈云没觉得有多重要,摆摆手道:“不用了,没多少钱,我们赶紧回去。”
两人原路返回,再进派出所大厅时里面多了一个人,是谭镜,身上还穿着冬季作训服,见谭银进来,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再抬眼时他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俯身盯着她的脸:“没事吧姐,医生怎么说?”
谭银那点委屈在看见谭镜后立马压不住了,说话时眼眶愈发地热:“皮外伤,医生说没事,敷药就好了。”
“皮外伤?” 谭镜皱着眉,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红肿的脸颊,动作很轻很轻,“都肿成这样了还叫没事?我带你去州医院看看。”
“不用去州医院,医生都说没事了。” 谭银连忙按住他的手,眼眶红红的,却还是强撑着笑,“真的不疼了,你别担心。”
谭镜看着她强装坚强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虽然谭银跟他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但再怎么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情谊还是在的,看她受委屈他心里也不忍,只好转头看着周迈云:“警官,医生真说没事吗?”
“真没事了,同志。”周迈云看出他身上的衣服是武警的冬季作训服,对他的身份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认真解释道,“刚才在卫生院,藏医用专业仪器检查过了,确实只是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到深层组织和神经,医生也留了联系方式,要是谭老师后续有任何不适,随时能联系他复诊,或者我们再带她去州医院检查也不迟。”
“行,那谢谢您带我姐去检查。”谭镜环顾一周,然后说,“看怎么处理吧这事。”
转而,他又弯腰,轻声对谭银说:“等处理完了我送你回学校。”
谭银后知后觉,她抬眸看着自家弟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出事了在派出所里,让我过来看看。”
谭银这才想起那个刚发出去不久的微信,连忙从羽绒服兜里拿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