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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分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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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最后一节自习课起初很安静,但同学们趁着班主任去开会的间隙,那窃窃私语声和偶尔爆发出压低的笑声就出来了,不一会儿又迅速被“嘘”声压下去。
陈秋簌刚刚做完一道英语阅读理解题,放下笔,脖颈因长时间的低头有些僵直,她仰起头,活动了一下,视线漫无目的地掠过窗外,她伸手去够桌角的磨砂蓝色保温杯,只倒出几滴水珠
同桌周雨早已神游天外,耳机线从校服领口露出,脑袋枕着胳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陈秋簌不忍打扰她的好梦,便自己拿了杯子,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了座位。
教室门在身后合上,她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显得格外吵闹。
开水间在走廊的尽头,里面只有一台老旧的立式饮水机在运转,她按下热水键,热水随着“哗哗”声流进杯中,她的思绪又飘远了,脑袋里想着晚上是重温一部看了三遍的老电影,还是尝试看一部据说很恐怖的惊悚片,周末的数学卷子好像特别难,要不要找时间约周雨一起去图书馆学习。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个人在向着她的方向慢跑过来。
陈秋簌反应了好一会才抬头来看。
是周序言。
他显然是跑着来的,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脸颊因为运动泛着一层红晕,他微微喘着气,胸脯有些起伏,那双眼睛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似乎也闪过一丝短暂的错愕,随即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神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那个杯子,一个极其扎眼的亮黄色塑料杯,杯壁上印着一只龇牙咧嘴的卡通恐龙,这与他平时的形象形成了一种意外的反差萌。
“同学,水要满了。”
他的声音响起,比平时在操场听到的要近得多,也清晰得多,声线里带着奔跑后的微喘,语调却上扬着,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
陈秋簌“啊”地低呼一声,像是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松开了按压键,水流戛然而止,杯口的水面剧烈晃动了几下,险险地停在边缘,没有溢出。一股热意“腾”地一下从脖颈蔓延到脸颊,她窘迫得几乎不敢看他,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的鞋尖,声如蚊蚋:“啊,谢……谢谢。”
周序言似乎没在意她的慌乱,一步跨到旁边的冷水开关前,将他那只恐龙杯子凑过去,用力按下开关。
“哗——”。
他一边接着水,一边侧过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那个素净的蓝色保温杯上,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嘿,你这杯子挺简单啊,跟我老妈泡茶的那个有得一拼。”
陈秋簌怔住了,完全没预料到对话会以评价她的杯子开场。握着杯壁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心里却在默默反驳,这杯子保温效果好的。
周序言很自来熟,丝毫没觉得冷场,用一种抱怨中带着炫耀的语气继续说道:“你们班刚解放吧?真让人羡慕,我们老班那叫一个能拖,足足讲了十分钟的最后一点,我嗓子都快冒烟了!”说着,他关掉冷水,拿起杯子,毫无顾忌地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水流顺着他仰起的脖颈滑下,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利落地上下滚动,喝完,他满足地长吁一口气,抬起手臂,直接用校服袖子抹了抹嘴角,留下一点深色的水渍。
陈秋簌还僵在原地,他高大的身躯不经意地挡住了大半个门口,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乎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狭小的空间里变得更加拥挤。
“你是三班的,对吧?”周序言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烫。
“……嗯。”陈秋簌再次点头,感觉自己的耳根温度居高不下,他注意到过自己?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意外。
“我就说看着眼熟嘛。”他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哎,对了,你们班那个……王明宇,你认识不?就坐最后排,个子挺高,皮肤有点黑,打球还行那个。”
王明宇?陈秋簌在脑海里快速想了一下,确实有这么个人,平时沉默寡言,但体育课上身手矫健,她点了点头:“认识,不太熟。”声音依旧轻轻的。
“哦,他是我初中哥们儿。”周序言解释道,同时晃了晃手里的恐龙杯,语气变得理直气壮,“上次三对三,他们队输给我们了,欠我一瓶可乐到现在还没还,回头你要是见着他就帮我催下。”他的语气理所当然。
陈秋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又应了一声:“……哦。”心里却想,这种话怎么可能去跟王明宇说。
周序言看着她那副完全是被动应答的样子,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小尖尖的虎牙,这让他那张略带张扬的脸变得孩子气起来:“我说同学,你话这么金贵啊?是不是我跑得太急,吓着你了?”他的调侃很直接,不带任何恶意。
陈秋簌的脸颊温度再次飙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小声反驳:“没有。”声音弱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没有就行。”周序言耸耸肩,“那我走了啊,书包还在教室扔着呢。”他说着,侧身准备从她旁边经过,那个恐龙杯子在他指尖晃悠着。
就在他即将踏出开水间门槛的瞬间,他的脚步却突兀地停了下来。然后,他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像是随口问起今天天气怎么样一般,自然地问道:
“对了,聊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陈秋簌的心跳得更快了,在胸腔里乱撞,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她还是没有回答,她不想在这样的情境下,在一个如此随意的对话里轻易交出那个对自己的名字,她还想留着这个当做借口与他进行第二次对话。
她犹豫了,仓皇地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找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借口,声音很小:“……水,水好像又没了,我再接点。”说着,手指真的又伸向了热水键,尽管她的杯子明明已经快满了。
周序言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了出声,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干脆抱着胳膊,姿势慵懒地靠在了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目光里的促狭几乎要满溢出来。
“怎么,名字还保密啊?”他拖长了语调,尾音上扬,带着明目张胆的戏弄,“行啊,那我自己猜猜看?三班的女生……让我想想啊……”
他居然真的微蹙起眉头,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嗯……看起来安安静静的,成绩应该挺好吧……姓张?姓李?还是……姓陈?”
当“姓陈”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时,陈秋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了些,这个细微的反应并没有逃过他那双眼睛。
“哦——姓陈啊。”他捕捉到了关键线索,得意地扬起了眉毛,笑容更大,“陈……陈静?陈璐?陈……”他故意拉长声音,试探着一个个常见的名字。
“陈秋簌。”
她终于投降了,名字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她害怕他再猜下去,会冒出什么更奇怪的名字
“陈秋簌?”周序言重复了一遍,语调里带着一丝新奇,“哪个 su?速度的速?素雅的素?”
“……簌簌作响的簌。”她轻声解释,依旧没有抬头,“是……落叶掉下来的声音。”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加上后面这句解释。
周序言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随即笑容重新绽开,带着纯粹的欣赏:“哦!是这个簌啊!明白了,秋天的落叶,簌簌而下……嗯,挺有诗意的名字,很好听。”
一句“很好听”,简单的夸奖却让一股热意从她的脸颊蔓延到了耳根,她甚至能感觉到脖颈都在微微发烫,她只能更深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白色的帆布鞋鞋尖。
“我叫周序言,序言的序言。”他很自然地接上,尽管她可能早就知道,“四班的。就是老爱拖堂的那个班。”他无奈地补充了后面那句。
“嗯。”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好了。”周序言终于站直了身体,“这回真得走了,陈秋簌同学。”他念她名字的时候,速度放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那语调里混杂着一点调侃和一点郑重。
他举起那只恐龙杯子朝她晃了晃,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脚步声渐行渐远。
开水间里重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了不知何时已经握得有些发白的指节,掌心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个被他评价为“像老妈用的”蓝色保温杯,杯口的热气早已散尽,水温现在应该正合适,但此刻,她完全感觉不到渴。脑海里反复重现着刚才那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几分钟,他靠着门框猜她名字时促狭的表情,还有他最后念出“陈秋簌”三个字时拖长的尾音。
这和她以往在人群之外观察到的那个周序言重叠,一样的耀眼,一样的鲜活。
尽管她的表现反应迟钝,说的话也很少,可是,他主动跟她说话了,说了好多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还说她的名字很好听。
她端起杯子,慢慢地走出开水间。
回到教室,周雨已经醒了,正伸着懒腰,睡眼惺忪地收拾着书包,“接个水怎么去那么久?”周雨打着哈欠,随口问道,“碰到谁了?”
陈秋簌将那个蓝色保温杯轻轻放好,垂下眼睑,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没,饮水机出水有点慢。”
周雨“哦”了一声,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周末的行程安排上,并未深究。
陈秋簌坐回自己的座位,也开始慢吞吞地整理书本和试卷,反复回想着他说的那些话,她终于和他真正说上话了。
足足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