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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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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宾客介绍完毕,金山虚弱地挥了挥手,示意涂博闻开席。涂博闻立即俯身向侍立一旁的商阿木耳语几句。只见厅内仆役们如行云流水般穿梭,先将先前摆放的蜜饯果品尽数撤下,继而端上一道道精致的江南佳肴。宴席所用瓷器都极为讲究,荤菜用越窑青瓷盛,莲瓣纹碗盏在烛光下泛着"千峰翠色"的釉光,秘色瓷的荷叶形盘则盛着鲜蔬,执壶斟酒用的是邢窑白瓷的,偶有器皿相击时发出清越的玉磬之声。
正当此时,崔翊晨听到身旁传来王心楠带着疑惑的软糯嗓音。只见她微微歪着头,身体倾向谢品言那边,伸出纤纤玉指,好奇地点了点谢品言面前的琉璃酒盏,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杯子,轻声问道:“谢公子,你看,好生奇怪,为何你盏中的双梅酒,与我的看着如此不同呢?” 崔翊晨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的酒杯,再侧目望向王心楠的,果然不同:自己的杯中酒液,色泽透亮,清冽如水,而王心楠的杯中却是温润的琥珀色琼浆,更奇妙的是,她那流光溢彩的酒液中,还漂浮着点点细碎的金黄色桂花花瓣,在烛光下宛如星河碎玉。
谢品言也发现了异样,轻摇酒杯道:"王小姐好眼力,果然不同!我这酒中还无桂花。莫不是侍女斟错了?"
那边的金小姐闻言轻笑,道:“诸位有所不知,这双梅酒在浸制之初本就分男坛女坛。” 她先指向谢品言和崔翊晨杯中那清冽的酒液:“这男坛所用基酒,乃是湖州最负盛名的‘若下春’。此酒取初春甘泉,以古法精酿,其性至清至冽,入口醇厚甘爽,后劲绵长而不燥。” 接着,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王心楠那杯琥珀色的酒盏上:“而这女坛,选用的则是我们杭州本地特产的‘桂花醴’。此酒秋日金桂盛放时入醪,经年窖藏,酒性温润柔和,色如琥珀,口感甘甜绵软,自带一股天然的桂花清香,最是适宜女儿家浅酌慢饮。“”
谢品言执杯沉吟:"梁元帝萧绎《金楼子》称'若下醇美胜云阳',今日得见,方知此言不虚。只是......"他指尖轻叩杯沿,"这般御贡之物用来酿果酒,金老爷的手笔,倒比当年皇家的奢靡更甚了。"
金晓鹃掩唇轻笑,眼波流转:“谢司马只道酒贵,却不知这浸酒的果子,更是耗费了无数心力,精挑细选,半点马虎不得呢!”
她指向崔翊晨杯中的青梅,"这青梅采自天目山支脉超山,颗颗饱满如鸽卵,选的都是通体光滑不带一丝虫蛀疤痕的极品青梅!为去其酸涩味存其清香,浸酒前需先用上好荆条蜜腌制月余。"她又指向谢品言杯中的杨梅,"这杨梅更是稀罕,非是寻常百姓浸杨梅酒所用的紫红小果。乃越州杜家村特供的极品'胭脂泪',如此果形硕大的杨梅,只有十多棵杨梅老树方能产,你瞧,其色泽是独一无二的纯粉红,娇嫩欲滴,如同少女初绽的胭脂腮晕!盛在这玉盏琼浆之中,一碧一红,交相辉映,如同两粒硕大的宝石,方能成就这西溪‘双梅酒’的盛名。"
金小姐话音未落,金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身子蜷缩如虾米。她惊呼一声“爹爹!”,下意识地便要俯身搀扶父亲起来。一只沉稳的手更快地按住了她的臂弯。正是涂博闻。他面色凝重,对着未婚妻微微摇头示意,低声道:“晓鹃,让我来。” 随即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扶起,向众人歉然道:"家岳旧疾发作,需得先行告退服药静养片刻。诸位请继续品酒用膳,不必拘束。"
谢品言与崔翊晨起身还礼:"金老爷保重身体要紧,不必挂念我等。"其余宾客也纷纷点头附和。待二人转入屏风后,崔翊晨才端起面前那盏清冽的“男坛”双梅酒,浅浅啜饮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间,带着梅子的爽冽与若下春的醇厚,本是极好的享受,然而,他心中却不由有些异样感:这金山病体支离,何苦要强撑着身体,大费周章地举办这场奢华的“三梅宴”?不过对在座众人而言,肺疾患者离席反倒是件好事。
恰在此时,方才因金山离场而暂停的传菜流程再次启动。只见一名身着藕荷色比甲的俏丽侍女,双手稳稳托着一个硕大的青玉冰盘,莲步轻移,来到席前。盘中盛着的,是码放得如雪砌玉雕般精致的鱼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在烛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寒光与鲜气。
“呀!这是生鱼脍啊!” 王心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忍不住轻呼出声,语气中带着孩童般的惊喜。
“正是金齑玉脍,这银白色的肉是生鱼鲙,或称鱼生。”金小姐目送父亲背影消失,转头脸上重新挂起待客的温婉笑容,点头应道。
崔翊晨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沉声问道:“金小姐,恕崔某冒昧一问。此鱼生……不会是……鲤鱼吧?”
“鲤鱼?” 金晓鹃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反问道:“崔御史为何有此一问?”
“哈哈!” 一旁的谢品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端起自己的双梅酒抿了一口,替好友解释道:“金小姐有所不知,按我朝《唐律疏议》所载,捕食、售卖鲤鱼,乃大不敬,冲撞了本朝李姓忌讳。我们这位崔大御史,自然格外敏感,唯恐席间误食了这犯禁之物,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呢!”他说着转头看向崔翊晨, “不过啊,翊晨,这律法归律法,人情归人情。物以稀为贵,越是禁物,越有人趋之若鹜。你可知,长安城里的那些个达官显贵、私下偷食鲤鱼的可不在少数。”
崔翊晨听罢,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天下可食之鱼何其多,何必非要触犯律法?"
金晓鹃恍然大悟:“多亏崔御史提醒!这鱼生绝非鲤鱼。吃鱼和律法有关,我未曾想过。杭州人除非祭祀上香做贡品,基本不食鲤鱼,倒非因忌讳,纯粹是不爱吃,或者说,没那个习惯!纵使我家这般家资,能买得起各种山珍海味,也从未想过要特意去吃那鲤鱼!”
她说指向盘中鱼片,“此鱼生用的是草鱼。选料严苛,必用六斤以上的鲜活大草鱼。捕捉之后,置于清流活水中,精心饲养五六日之久,彻底清空其胃肠污秽,吐尽泥腥土气。鱼肉便只余下纯粹的鲜甜。”金小姐指尖轻点玉盘边缘,"处理此鱼时,需活鱼现杀,取其脊背两侧最厚实、最鲜嫩的那一长条活肉。用快刀片成薄可透光的玉片。"
侍女展示后,给每家宾客前的莲瓣盘中分出若干片,另一侍女放上了一碟琥珀色的酱汁。金小姐筷子轻点道:“这是我家为蘸鱼生用的特制秋油,用的是头道酱油加入陈皮、丁香等十味香料秘制,最能激发鱼肉的天然本味。入口后,鱼肉非但不腥,反而带着一丝奇妙的清甜,口感鲜脆爽滑,宛如初春融冰。”
说罢她拿起她面前的蒸熟的秋油倒入桌前那碟分好的鱼生里,酱汁淋下的刹那,鱼片微微卷曲,宛如绽放的花瓣。王心楠忍不住伸出筷子,却被崔翊晨轻轻架住:“这是草鱼,脊肉虽嫩,肌理之间暗藏细密小刺!海棠现在坐得那么远,谁给你挑刺?”他压低声音,"若卡了喉咙如何是好?"少女悻悻地收回筷子,粉唇微微嘟起。
金小姐见状笑道;“王小姐若爱吃鱼,还有一道'一鱼两吃'。”她转头看去,另一位侍女又端着两只同样精美的青瓷鱼盘走上前来。盘中盛着的,却是热气氤氲、散发着清雅香气的各半片熟鱼。
“这一鱼两吃,寻常人家用的也是草鱼,我家则选用珍贵的富春江鲈鱼,同样需先饿养数日去尽腥气。”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烹制时先用‘七刀半’的刀工将鱼片好。” 所谓‘七刀半’,”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是指在鱼身精准划下七道半深不露骨的刀痕,既便于入味,又能保持鱼形的完整美观。不能寻常煮之,要汆烫而熟——取清冽甘甜的山泉水,烧至水沸而不腾、下鱼后绝不能用筷子翻动试探,而是用特制细竹签,刺入鱼肉,若签尖能穿透,便是火候恰到好处,必须此时立刻起锅!"
“至于调味,”金晓鹃最后补充道,目光扫过席间众人,“不知诸位贵客偏好何种风味?是以姜丝爆香、淋上滚烫葱油的咸鲜之味?还是以江南香醋酱油红糖加鸡汁熬制、配合姜丝调和而成的酸甜之味?为免众口难调,我特意嘱咐厨房,两种口味皆备,诸位可依喜好自行取用。”
就在金晓鹃话音落下之际,涂博闻已安顿好岳父,悄然回到了东席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