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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色温2850K的微笑 ...

  •   第二天早晨,风萧在同一个时间醒来。

      6点17分。电子表发出轻微的嘀嗒声。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然后坐起身。

      床头柜上的黑色笔记本还放在原处。封面上那个“五”字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风萧拿起本子,翻到昨天那页。

      9月1日。晴。

      6:18。醒来。

      下面空荡荡的,只有他昨晚补写的一行:

      第一次日落观测完成。一切正常。

      正常。

      这两个字看起来既合理又讽刺。

      风萧合上本子,开始穿衣服。

      白色衬衫,深蓝色长裤,领带。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得像在完成一道程序。镜子里的少年面无表情,眼睛下面是淡淡的青色——他昨晚睡得不好,做了很多梦,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

      母亲已经在厨房了。

      “小萧,今天怎么样?”她把煎蛋盛进盘子,“新学校还好吗?”

      “还好。”风萧坐下。

      “交到朋友了吗?”

      “有一个。”

      “那就好。”母亲把牛奶推过来,“叫什么名字?”

      风萧顿了顿:“白曦。”

      “白曦……好听的名字。男生女生?”

      “男生。”

      “哦。”母亲点点头,“多跟同学玩玩,别总是一个人。”

      “嗯。”

      风萧低头吃早餐。煎蛋还是昨天的做法,流心蛋黄,用面包蘸着吃。牛奶还是温的,加了蜂蜜。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但又不完全一样。

      昨天他还会想:这次能不能改变什么。

      今天他已经不想了。

      ---

      公交车上,风萧戴着耳机。

      音乐还是那首钢琴曲。轻柔的旋律重复着,像某种催眠。他看着窗外的街景——早餐摊冒着热气,学生们排队买煎饼果子,上班族匆匆走过斑马线。

      一切都活着。

      一切都在向前。

      他知道自己也是这“一切”中的一部分,但感觉上又像隔着层玻璃在观看。

      到站,下车,走进校门。

      高二(三)班的教室在二楼。风萧走到门口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说话声,笑声,早读的声音混在一起。

      他走进去。

      白曦已经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画画。

      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身上。头发被照成暖棕色,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他画得很专注,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风萧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

      “早。”白曦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早。”

      “吃早饭了吗?”

      “吃了。”

      “我还没。”白曦放下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面包,“起晚了,只能带这个。”

      是个红豆面包,塑料包装袋皱巴巴的。

      风萧看着他把面包撕开,咬了一口,然后继续画画。左手拿面包,右手拿笔,两边都不耽误。

      “你在画什么?”风萧问。

      这个问题很自然。新同学之间的正常对话。

      但风萧知道,这其实不自然——因为他从来没在前四次循环里问过这个问题。第一次循环时他太拘谨,第二次太紧张,第三次太专注计划,第四次太绝望。

      现在是第五次。他什么计划都没有,所以可以问一些“正常”的问题。

      “这个。”白曦把素描本转过来。

      纸上画的是窗外的树。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枝干弯曲的弧度很优美。白曦用简单的线条抓住了树的神韵——那种在秋风中微微摇晃的姿态。

      “画得真好。”风萧说。

      这不是客套。白曦确实画得好。即使风萧不懂艺术,也能看出那种生动的感觉。

      “谢谢。”白曦笑了,眼睛弯起来,“其实这棵树我画过很多遍了。春天的新芽,夏天的浓荫,秋天的黄叶,冬天的枯枝……每个季节都不一样。”

      “你都画下来了?”

      “嗯。”白曦翻了几页,“看,这是春天的时候。”

      纸上画的是同一棵树,但枝头缀满嫩绿色的新芽,背景是浅蓝色的天空。

      “这是夏天。”

      枝叶茂密,绿得深沉,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光斑。

      “这是冬天。”

      枯枝伸向灰白色的天空,有种孤寂的美感。

      风萧一页页看过去。

      同一个角度,同一棵树,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光线,不同的氛围。

      “你每天都画?”他问。

      “差不多。”白曦说,“早上来教室早的话就画一会儿。算是一种……记录吧。”

      记录。

      这个词让风萧的心轻轻一动。

      “为什么要记录?”他问。

      白曦想了想。

      “因为时间会过去。”他说,“春天会变成夏天,叶子会绿了又黄,人会长大,会离开。但画画可以把某个瞬间留下来。就算一切都变了,至少还有这张纸上的画面,证明那个瞬间存在过。”

      风萧沉默了几秒。

      “但纸也会变旧,颜料会褪色。”他说,“物理上,没有什么能真正‘留下来’。”

      白曦歪了歪头,看着他。

      “你总是这么理性吗?”他问,但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好奇。

      “理性比较准确。”风萧说。

      “但生活不总是需要准确。”白曦合上素描本,“有时候,相信比事实更重要。”

      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走进教室,开始讲课。

      风萧打开课本,但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上。

      相信比事实更重要。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在他经历的四次循环里,事实是:白曦会死。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怎么努力,白曦都会在某个时刻死去。

      相信能改变这个事实吗?

      他试过。

      第一次循环结束后,他相信下一次一定能改变。

      第二次结束后,他相信只要更努力就可以。

      第三次,他相信总会有办法。

      第四次,他连相信都做不到了。

      所以现在,第五次,他什么都不信了。

      ---

      上午的课平淡地过去。

      数学,英语,物理。风萧认真听课,记笔记,回答问题。一切都很正常。

      课间,白曦继续画画。这次画的是前排同学的后脑勺——那个男生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很有趣。

      “要试试吗?”白曦忽然问,把铅笔递过来。

      风萧看着那支铅笔。

      木质笔杆,已经被用得光滑了,上面有浅浅的指纹痕迹。

      “我不会。”他说。

      “试试呗。”白曦撕下一张纸,“就从最简单的开始。画个圆。”

      风萧接过铅笔。

      笔杆还带着白曦的体温。他握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

      不圆。歪歪扭扭的,像颗土豆。

      白曦笑了:“没事,再试试。”

      风萧又画了一个。

      还是歪的。

      “画画需要练习。”白曦说,握住他的手,“来,我带你。”

      风萧的手僵了一下。

      白曦的手很暖,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他移动笔尖。纸面上出现一个流畅的弧线,然后是另一条,两条线连接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看,就是这样。”白曦松开手,“放松一点,让手跟着感觉走。”

      风萧看着那个圆。

      完美的,流畅的,像一个完整的句号。

      “谢谢。”他说。

      “不客气。”白曦坐回自己的位置,“其实画画和做数学题差不多。都需要观察,都需要理解结构,都需要练习。只是用的语言不同——一个用线条和色彩,一个用数字和公式。”

      风萧看着那个圆。

      他忽然想,如果一切都能像画圆这么简单就好了。

      观察,理解,练习,然后就能掌握。

      但生活不是。

      白曦的死不是。

      循环不是。

      ---

      中午,他们又一起去食堂。

      打了同样的菜,找了同样的靠窗位置。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白曦问,用筷子挑着米饭里的青椒。

      “看书。”风萧说,“做实验,记录数据。”

      “实验?什么实验?”

      “各种实验。”风萧顿了顿,“比如观察植物的生长速度,测量不同光照条件下的光合作用效率,记录天气变化对气压的影响……”

      白曦眨眨眼:“听起来很……严谨。”

      “只是习惯。”风萧说,“我喜欢可量化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可量化意味着可控制。”风萧说,“如果知道一个现象的所有变量,就能预测它的发展,就能在必要时干预。”

      “那不可量化的东西呢?”白曦问,“比如情绪。比如美感。比如……喜欢一个人。”

      风萧夹菜的手顿了顿。

      “那些也可以量化。”他说,“情绪对应神经递质水平,美感对应大脑特定区域的激活程度,喜欢一个人可以测量心跳频率、瞳孔变化、皮肤电反应……”

      “但你不会真的去测量吧?”白曦笑了。

      风萧没有回答。

      他确实会。

      在第二次循环时,他偷偷记录过白曦的各种生理指标。心跳,呼吸,体温。他想找出某种规律,某种预警信号,某种能在悲剧发生前察觉的征兆。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死亡来的时候总是突然的,不可预测的,像一场没有预告的地震。

      “我只是举例。”风萧最终说。

      白曦看着他,眼神里有种风萧看不懂的东西。

      “风萧,”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些东西不应该被量化?”

      “比如?”

      “比如现在。”白曦指了指窗外,“阳光很好,饭菜不错,和一个新朋友聊天。这种时刻,如果非要去测量它的‘快乐指数’是多少,它的‘记忆留存率’有多高,不是很扫兴吗?”

      风萧沉默了几秒。

      “但如果不测量,怎么知道它重要?”他问,“怎么知道该记住什么?”

      “用心记住。”白曦说,“用心感受。不用数据,不用图表,不用百分比。就是……感受。”

      风萧看着窗外。

      阳光确实很好。秋日的阳光,温暖但不灼热,透过食堂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桌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有远处操场上运动的声音,有周围学生的说笑声。

      这一切构成一个完整的“现在”。

      如果用心感受……

      风萧试着放下那些“测量”的念头。不去想现在几点了,不去想阳光的色温是多少,不去想这个场景的“记忆价值”有多高。

      他只是……感受。

      阳光的温度。

      饭菜的味道。

      白曦说话的声音。

      还有自己心里那种……奇怪的、轻飘飘的感觉。

      “怎么样?”白曦问。

      风萧看向他。

      白曦在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弯成月牙形,整个人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那一瞬间,风萧的大脑自动开始分析:

      面部肌肉活动:颧大肌收缩,眼轮匝肌轻微收缩。

      表情特征:典型愉悦表情。

      环境光照:色温约2850K。

      光照角度:约45度入射角,在面部形成理想光影分布。

      但他强迫自己停下。

      不测量。

      不分析。

      只是……看。

      “很好看。”他听见自己说。

      白曦愣了一下:“什么?”

      “你的笑容。”风萧说,“在现在这个光线下,很好看。”

      这是真话。

      不带任何数据分析的真话。

      白曦的笑容更大了。

      “谢谢。”他说,“你也是。”

      “我怎么了?”

      “你刚才的表情。”白曦说,“很放松。比之前放松多了。”

      风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真的放松了那么几秒。

      不用想着循环。

      不用想着死亡。

      不用想着记录和分析。

      只是坐在食堂里,和一个叫白曦的人吃饭,聊天,感受秋日的阳光。

      如此简单。

      如此……正常。

      “也许你是对的。”风萧轻声说。

      “什么?”

      “也许有些东西,真的不应该被量化。”

      白曦的眼睛亮起来:“你终于开窍了!”

      风萧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吃饭。

      但嘴角,不自觉地,也微微上扬了一点。

      ---

      下午的课是化学和体育。

      化学课做实验,两人一组。白曦主动要求和风萧一组。

      “你看起来就像化学很好的人。”他说。

      风萧确实化学很好。在之前的循环里,他为了找出白曦的死因,自学了大量医学和化学知识。脑动脉血管畸形的病理,光敏性癫痫的诱因,重金属中毒的机制……他都研究过。

      但什么都没用。

      死亡总是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

      “来,我们先配溶液。”白曦戴上护目镜,表情认真得可爱。

      实验是简单的酸碱中和反应。测量,混合,观察现象,记录数据。

      风萧熟练地操作着。移液管,烧杯,pH试纸。每一个步骤都精确无误。

      白曦在旁边看着,偶尔递个工具。

      “你做得真好。”他说,“像专业实验室里的人。”

      “只是练习得多。”风萧说。

      “你以前经常做实验?”

      “嗯。”

      这个回答半真半假。他确实经常“做实验”——观察、记录、分析白曦的一切,试图找出拯救他的方法。

      但那不是化学实验。

      那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关于生命的实验。

      实验结束,他们写了报告。风萧的数据清晰准确,白曦的图表画得漂亮。

      “完美组合。”白曦看着报告,满意地说。

      风萧看着他满足的表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

      这样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

      这样的“完美组合”,还能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

      ---

      体育课在操场。

      秋天的操场,阳光明媚,风很清爽。男生们打篮球,女生们跳绳或聊天。

      风萧不擅长运动,就坐在看台上,看着。

      白曦也不怎么运动。他拿着素描本,坐在风萧旁边,画操场上的人。

      “你看那个。”他指着一个打篮球的男生,“他的起跳姿势特别标准,像要飞起来一样。”

      风萧看过去。

      确实。那个男生高高跳起,手臂伸展,篮球从手中抛出,划出完美的弧线,落入篮筐。

      白曦快速勾勒着。几笔就抓住了动态感——肌肉的张力,身体的倾斜,眼神的专注。

      “你画得很快。”风萧说。

      “练出来的。”白曦头也不抬,“运动中的姿态转瞬即逝,必须快。”

      风萧看着他画画。

      铅笔在纸上飞舞,线条流畅自信。阳光落在他手上,照出细小的绒毛。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随着眨眼轻轻颤动。

      这个画面,风萧想记住。

      不是用数据,不是用分析。

      就是用眼睛,用心,记住。

      “风萧。”白曦忽然开口。

      “嗯?”

      “你会在这里待到毕业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

      风萧顿了顿:“应该会。”

      “那大学呢?”白曦抬起头,“你想考哪里?”

      “还没想好。”

      “我想考美院。”白曦说,“中央美院,或者国美。学油画,或者水彩。”

      他的眼睛里有光。那种谈论梦想时的光。

      “你会考上的。”风萧说。

      “你这么确定?”

      “嗯。”风萧点头,“你画得很好。”

      这不是客套。白曦确实有天赋。那种对光影的敏感,对形态的把握,对情感的传达——都超越了一般高中生。

      在前四次循环里,白曦确实考上了美院。

      但都没能去成。

      第一次,死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周。

      第二次,死在面试回来的路上。

      第三次,死在准备作品集的时候。

      第四次……

      风萧停止了回忆。

      “谢谢。”白曦笑了,“那你呢?你想学什么?”

      “物理。”风萧说,“或者生物。还没决定。”

      “听起来很难。”

      “还好。”

      “那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白曦问,“大学不在一个城市的话。”

      风萧看着他。

      琥珀色的眼睛,期待的眼神。

      这个问题,白曦在前四次循环里也问过。每次风萧都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但每次都没能实现。

      这一次,风萧沉默了更久。

      “不知道。”他最终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么不确定?”

      “未来有很多变量。”风萧说,“无法全部预测。”

      白曦看着他,眼神里有种风萧看不懂的东西。

      “那至少现在。”他说,“现在我们可以一起看日落。这个可以确定,对吧?”

      风萧的心脏轻轻收缩。

      现在。

      只有现在。

      “嗯。”他说,“可以确定。”

      ---

      放学铃声响起时,是下午四点五十分。

      和昨天一样。

      学生们涌出教室,讨论着晚上的安排。风萧慢慢收拾书包,动作比平时慢一些。

      他在等。

      等白曦的邀请。

      “走吧。”白曦背好画具包,“今天去天台?”

      “好。”

      他们一起走出教室,穿过校园,来到旧楼。

      楼梯还是吱呀作响,灰尘的味道还是那么熟悉。推开天台门时,傍晚的风还是那样涌进来。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天空有云。

      大片的卷云,像羽毛一样铺开,被夕阳照得半透明。光线穿过云层,形成一道道明显的光束,像舞台上的聚光灯。

      “哇。”白曦站在门口,睁大眼睛,“太美了。”

      确实很美。

      比昨天更壮观,更戏剧性。

      风萧走到他身边,一起看着。

      太阳还没开始下沉,但光线已经开始变暖。天空是渐变的蓝,从头顶的深蓝到地平线的浅蓝。云层被镶上金边,光从云隙中透出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像天堂的大门。”白曦轻声说。

      风萧没有说话。

      他只是拿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然后停顿了。

      他该记录什么?

      今天的云层类型?光束的角度?色温的变化?

      还是该记录白曦此刻的表情——眼睛睁大,嘴唇微张,整个人沉浸在光里的样子?

      最终,他什么也没写。

      他只是合上本子,站在那里,看着。

      “你不记录吗?”白曦问。

      “今天不记。”风萧说,“只是看。”

      白曦转头看他,眼睛亮起来:“你终于开窍了!”

      风萧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白曦开始画画。

      今天他带了颜料——不是水彩,是丙烯。他说想试试捕捉云层那种半透明的质感。

      风萧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调色。

      挤一点钛白,一点群青,一点赭石。在调色板上混合,加水稀释。然后拿起画笔,在画纸上涂抹。

      第一笔是淡蓝色,天空的底色。

      然后是云层的亮部——白色加一点点黄,形成温暖的浅金色。

      暗部用群青加紫,形成深沉的蓝紫色。

      风萧看着色彩在纸上蔓延,看着白曦的手快速移动,看着画面逐渐成形。

      “你要试试吗?”白曦忽然问。

      “我不会。”

      “试试嘛。”白曦递过一支画笔,“就从最简单的开始。画一朵云。”

      风萧看着那支画笔。

      笔杆是木质的,笔头是柔软的尼龙毛。他接过笔,蘸了一点白颜料。

      “随便画。”白曦说,“不用想太多。”

      风萧把笔尖落在纸上。

      然后停顿了。

      他不知道怎么画。

      云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边缘,只有不断变化的光影。怎么用二维的平面表现三维的体积?怎么用静止的色彩表现动态的变化?

      “放松。”白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想象你就在看那片云。然后让手跟着眼睛走。”

      风萧抬头,看向天空。

      一片卷云,蓬松,柔软,边缘被夕阳照亮。它在缓慢移动,形状在不断变化。

      他看着,然后低头,让画笔在纸上移动。

      一个弧线。

      又一个弧线。

      涂抹,晕染,叠加。

      画出来的东西……不怎么样。像一团棉絮,或者一块棉花糖。完全没有云的那种轻盈感。

      “挺好的。”白曦说。

      “不好。”风萧看着自己的“作品”,诚实地说。

      “第一次画都这样。”白曦笑了,“而且,这是你的第一幅画。有纪念意义。”

      风萧看着纸上那团白色。

      确实,这是他的第一幅画。

      在前四次循环里,他从来没画过画。他总是忙于记录,忙于分析,忙于制定计划。

      现在,第五次,他画了第一幅画。

      虽然画得很糟,但……确实是第一幅。

      “谢谢。”他说。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试。”

      白曦笑了:“不客气。以后还可以多试试。”

      以后。

      这个词让风萧的心轻轻一沉。

      还有以后吗?

      他不知道。

      太阳开始下沉了。

      光线变得更加温暖,更加柔和。整个天空像被点燃了一样,金色、橙色、红色层层晕染。云层被照得像熔化的金属,边缘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白曦停下画笔,专注地看着。

      风萧也看着。

      他们肩并肩站着,谁也没说话。

      只有风吹过天台的声音,远处城市的微弱声响,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一刻,风萧想,如果能永远停在这里就好了。

      停在日落之前。

      停在一切还没发生之前。

      停在白曦还活着,还在画画,还在微笑的时候。

      但他知道,时间不会停。

      太阳会继续下沉,天空会变暗,夜晚会来临。

      然后明天会到来。

      然后是后天。

      然后是……终点。

      “风萧。”白曦忽然开口。

      “嗯?”

      “如果……”白曦顿了顿,“如果有一天,你看不到日落了,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突然。

      风萧转头看他。

      白曦没有看他,还在看着天空。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被照成金色。

      “什么意思?”风萧问。

      “就是字面意思。”白曦说,“如果有一天,日落消失了。或者……你看不到了。你会怎么办?”

      风萧沉默了。

      他知道白曦在问什么。

      不是字面意思。

      不是真的“日落消失”。

      而是……如果有一天,白曦不在了,没人陪他看日落了。他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风萧已经用四次循环回答了。

      他会回到过去。

      他会再次开始。

      他会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改变结局。

      但这一次,他不想这么回答了。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也许会……学着一个人看。”

      白曦转头看他,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一个人看,会寂寞吗?”

      “会。”风萧诚实地说,“但也许……会习惯。”

      白曦看了他几秒,然后转回头,继续看日落。

      “我不想让你习惯寂寞。”他轻声说。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但风萧听到了。

      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握了一下。

      疼。

      那种熟悉的,尖锐的,无法形容的疼。

      “白曦。”他开口,声音有点哑。

      “嗯?”

      “你……”

      他想问:你知道什么吗?

      你想说什么吗?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答案。

      白曦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循环,不知道死亡,不知道一切会重来。

      他只是……在说一些感性的话。

      仅此而已。

      “没什么。”风萧最终说,“快画完了吗?”

      “快了。”白曦拿起画笔,补上最后几笔,“你看。”

      他把画板转过来。

      画上是一片壮丽的日落。天空,云层,光束,一切都栩栩如生。色彩温暖而明亮,光影对比强烈,有种戏剧性的美感。

      但在画的右下角,白曦画了两个很小的人影。

      并肩站着,看向日落。

      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轮廓。

      但风萧知道,那是他们。

      “送你的。”白曦说,把画取下来,“第二天的纪念。”

      风萧接过画。

      纸还是湿的,颜料还没干。他小心地拿着边缘,怕弄花了。

      “谢谢。”他说。

      “不客气。”白曦开始收拾画具,“明天还来吗?”

      “来。”

      “那说定了。”

      ---

      太阳完全沉下去了。

      天空从深红过渡到深紫,然后蓝色逐渐加深。最先亮的几颗星星出现在头顶。

      他们一起走下天台,穿过校园,走到校门口。

      “明天见。”白曦说。

      “明天见。”

      白曦转身离开。

      风萧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

      路灯一盏盏亮起,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走得不快,有时会抬头看看天空,看看星星。

      然后消失在拐角。

      风萧这才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口袋里,那幅画还微微发湿。

      他没拿出来看。

      他不敢。

      走到公交站,等车,上车,找位置坐下。

      窗外的夜景开始后退。霓虹灯,车流,行人。一切都热闹,一切都鲜活。

      风萧拿出手机,打开日历。

      九月二日被标记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图标。

      他点开,输入:

      第二天。第二次日落观测。完成。

      一切正常。

      他锁上屏幕,看向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了。

      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下。

      风萧看着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行人,闪烁的信号灯。

      一切都正常。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但又不一样。

      因为今天,他画了第一幅画。

      因为今天,白曦说“我不想让你习惯寂寞”。

      因为今天,他心里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知道这很危险。

      知道投入感情只会让最终的失去更痛苦。

      知道不应该,不可以,不能。

      但他控制不住。

      就像控制不住日落。

      就像控制不住时间。

      就像控制不住……心跳。

      公交车重新启动。

      风萧闭上眼睛,让夜晚的风吹过脸颊。

      凉凉的,带着秋意。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还有很多次日落。

      还有很多次“明天见”。

      他会去的。

      每一次都会去。

      直到……

      他停下了思绪。

      不想了。

      今天,就这样吧。

      今天,只是第二天。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色温2850K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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