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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色温2850K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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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风萧在同一个时间醒来。
6点17分。电子表发出轻微的嘀嗒声。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然后坐起身。
床头柜上的黑色笔记本还放在原处。封面上那个“五”字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风萧拿起本子,翻到昨天那页。
9月1日。晴。
6:18。醒来。
下面空荡荡的,只有他昨晚补写的一行:
第一次日落观测完成。一切正常。
正常。
这两个字看起来既合理又讽刺。
风萧合上本子,开始穿衣服。
白色衬衫,深蓝色长裤,领带。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得像在完成一道程序。镜子里的少年面无表情,眼睛下面是淡淡的青色——他昨晚睡得不好,做了很多梦,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
母亲已经在厨房了。
“小萧,今天怎么样?”她把煎蛋盛进盘子,“新学校还好吗?”
“还好。”风萧坐下。
“交到朋友了吗?”
“有一个。”
“那就好。”母亲把牛奶推过来,“叫什么名字?”
风萧顿了顿:“白曦。”
“白曦……好听的名字。男生女生?”
“男生。”
“哦。”母亲点点头,“多跟同学玩玩,别总是一个人。”
“嗯。”
风萧低头吃早餐。煎蛋还是昨天的做法,流心蛋黄,用面包蘸着吃。牛奶还是温的,加了蜂蜜。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但又不完全一样。
昨天他还会想:这次能不能改变什么。
今天他已经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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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上,风萧戴着耳机。
音乐还是那首钢琴曲。轻柔的旋律重复着,像某种催眠。他看着窗外的街景——早餐摊冒着热气,学生们排队买煎饼果子,上班族匆匆走过斑马线。
一切都活着。
一切都在向前。
他知道自己也是这“一切”中的一部分,但感觉上又像隔着层玻璃在观看。
到站,下车,走进校门。
高二(三)班的教室在二楼。风萧走到门口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说话声,笑声,早读的声音混在一起。
他走进去。
白曦已经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画画。
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身上。头发被照成暖棕色,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他画得很专注,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风萧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
“早。”白曦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早。”
“吃早饭了吗?”
“吃了。”
“我还没。”白曦放下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面包,“起晚了,只能带这个。”
是个红豆面包,塑料包装袋皱巴巴的。
风萧看着他把面包撕开,咬了一口,然后继续画画。左手拿面包,右手拿笔,两边都不耽误。
“你在画什么?”风萧问。
这个问题很自然。新同学之间的正常对话。
但风萧知道,这其实不自然——因为他从来没在前四次循环里问过这个问题。第一次循环时他太拘谨,第二次太紧张,第三次太专注计划,第四次太绝望。
现在是第五次。他什么计划都没有,所以可以问一些“正常”的问题。
“这个。”白曦把素描本转过来。
纸上画的是窗外的树。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枝干弯曲的弧度很优美。白曦用简单的线条抓住了树的神韵——那种在秋风中微微摇晃的姿态。
“画得真好。”风萧说。
这不是客套。白曦确实画得好。即使风萧不懂艺术,也能看出那种生动的感觉。
“谢谢。”白曦笑了,眼睛弯起来,“其实这棵树我画过很多遍了。春天的新芽,夏天的浓荫,秋天的黄叶,冬天的枯枝……每个季节都不一样。”
“你都画下来了?”
“嗯。”白曦翻了几页,“看,这是春天的时候。”
纸上画的是同一棵树,但枝头缀满嫩绿色的新芽,背景是浅蓝色的天空。
“这是夏天。”
枝叶茂密,绿得深沉,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光斑。
“这是冬天。”
枯枝伸向灰白色的天空,有种孤寂的美感。
风萧一页页看过去。
同一个角度,同一棵树,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光线,不同的氛围。
“你每天都画?”他问。
“差不多。”白曦说,“早上来教室早的话就画一会儿。算是一种……记录吧。”
记录。
这个词让风萧的心轻轻一动。
“为什么要记录?”他问。
白曦想了想。
“因为时间会过去。”他说,“春天会变成夏天,叶子会绿了又黄,人会长大,会离开。但画画可以把某个瞬间留下来。就算一切都变了,至少还有这张纸上的画面,证明那个瞬间存在过。”
风萧沉默了几秒。
“但纸也会变旧,颜料会褪色。”他说,“物理上,没有什么能真正‘留下来’。”
白曦歪了歪头,看着他。
“你总是这么理性吗?”他问,但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好奇。
“理性比较准确。”风萧说。
“但生活不总是需要准确。”白曦合上素描本,“有时候,相信比事实更重要。”
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走进教室,开始讲课。
风萧打开课本,但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上。
相信比事实更重要。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在他经历的四次循环里,事实是:白曦会死。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怎么努力,白曦都会在某个时刻死去。
相信能改变这个事实吗?
他试过。
第一次循环结束后,他相信下一次一定能改变。
第二次结束后,他相信只要更努力就可以。
第三次,他相信总会有办法。
第四次,他连相信都做不到了。
所以现在,第五次,他什么都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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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平淡地过去。
数学,英语,物理。风萧认真听课,记笔记,回答问题。一切都很正常。
课间,白曦继续画画。这次画的是前排同学的后脑勺——那个男生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很有趣。
“要试试吗?”白曦忽然问,把铅笔递过来。
风萧看着那支铅笔。
木质笔杆,已经被用得光滑了,上面有浅浅的指纹痕迹。
“我不会。”他说。
“试试呗。”白曦撕下一张纸,“就从最简单的开始。画个圆。”
风萧接过铅笔。
笔杆还带着白曦的体温。他握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
不圆。歪歪扭扭的,像颗土豆。
白曦笑了:“没事,再试试。”
风萧又画了一个。
还是歪的。
“画画需要练习。”白曦说,握住他的手,“来,我带你。”
风萧的手僵了一下。
白曦的手很暖,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他移动笔尖。纸面上出现一个流畅的弧线,然后是另一条,两条线连接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看,就是这样。”白曦松开手,“放松一点,让手跟着感觉走。”
风萧看着那个圆。
完美的,流畅的,像一个完整的句号。
“谢谢。”他说。
“不客气。”白曦坐回自己的位置,“其实画画和做数学题差不多。都需要观察,都需要理解结构,都需要练习。只是用的语言不同——一个用线条和色彩,一个用数字和公式。”
风萧看着那个圆。
他忽然想,如果一切都能像画圆这么简单就好了。
观察,理解,练习,然后就能掌握。
但生活不是。
白曦的死不是。
循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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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他们又一起去食堂。
打了同样的菜,找了同样的靠窗位置。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白曦问,用筷子挑着米饭里的青椒。
“看书。”风萧说,“做实验,记录数据。”
“实验?什么实验?”
“各种实验。”风萧顿了顿,“比如观察植物的生长速度,测量不同光照条件下的光合作用效率,记录天气变化对气压的影响……”
白曦眨眨眼:“听起来很……严谨。”
“只是习惯。”风萧说,“我喜欢可量化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可量化意味着可控制。”风萧说,“如果知道一个现象的所有变量,就能预测它的发展,就能在必要时干预。”
“那不可量化的东西呢?”白曦问,“比如情绪。比如美感。比如……喜欢一个人。”
风萧夹菜的手顿了顿。
“那些也可以量化。”他说,“情绪对应神经递质水平,美感对应大脑特定区域的激活程度,喜欢一个人可以测量心跳频率、瞳孔变化、皮肤电反应……”
“但你不会真的去测量吧?”白曦笑了。
风萧没有回答。
他确实会。
在第二次循环时,他偷偷记录过白曦的各种生理指标。心跳,呼吸,体温。他想找出某种规律,某种预警信号,某种能在悲剧发生前察觉的征兆。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死亡来的时候总是突然的,不可预测的,像一场没有预告的地震。
“我只是举例。”风萧最终说。
白曦看着他,眼神里有种风萧看不懂的东西。
“风萧,”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些东西不应该被量化?”
“比如?”
“比如现在。”白曦指了指窗外,“阳光很好,饭菜不错,和一个新朋友聊天。这种时刻,如果非要去测量它的‘快乐指数’是多少,它的‘记忆留存率’有多高,不是很扫兴吗?”
风萧沉默了几秒。
“但如果不测量,怎么知道它重要?”他问,“怎么知道该记住什么?”
“用心记住。”白曦说,“用心感受。不用数据,不用图表,不用百分比。就是……感受。”
风萧看着窗外。
阳光确实很好。秋日的阳光,温暖但不灼热,透过食堂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桌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有远处操场上运动的声音,有周围学生的说笑声。
这一切构成一个完整的“现在”。
如果用心感受……
风萧试着放下那些“测量”的念头。不去想现在几点了,不去想阳光的色温是多少,不去想这个场景的“记忆价值”有多高。
他只是……感受。
阳光的温度。
饭菜的味道。
白曦说话的声音。
还有自己心里那种……奇怪的、轻飘飘的感觉。
“怎么样?”白曦问。
风萧看向他。
白曦在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弯成月牙形,整个人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那一瞬间,风萧的大脑自动开始分析:
面部肌肉活动:颧大肌收缩,眼轮匝肌轻微收缩。
表情特征:典型愉悦表情。
环境光照:色温约2850K。
光照角度:约45度入射角,在面部形成理想光影分布。
但他强迫自己停下。
不测量。
不分析。
只是……看。
“很好看。”他听见自己说。
白曦愣了一下:“什么?”
“你的笑容。”风萧说,“在现在这个光线下,很好看。”
这是真话。
不带任何数据分析的真话。
白曦的笑容更大了。
“谢谢。”他说,“你也是。”
“我怎么了?”
“你刚才的表情。”白曦说,“很放松。比之前放松多了。”
风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真的放松了那么几秒。
不用想着循环。
不用想着死亡。
不用想着记录和分析。
只是坐在食堂里,和一个叫白曦的人吃饭,聊天,感受秋日的阳光。
如此简单。
如此……正常。
“也许你是对的。”风萧轻声说。
“什么?”
“也许有些东西,真的不应该被量化。”
白曦的眼睛亮起来:“你终于开窍了!”
风萧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吃饭。
但嘴角,不自觉地,也微微上扬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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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是化学和体育。
化学课做实验,两人一组。白曦主动要求和风萧一组。
“你看起来就像化学很好的人。”他说。
风萧确实化学很好。在之前的循环里,他为了找出白曦的死因,自学了大量医学和化学知识。脑动脉血管畸形的病理,光敏性癫痫的诱因,重金属中毒的机制……他都研究过。
但什么都没用。
死亡总是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
“来,我们先配溶液。”白曦戴上护目镜,表情认真得可爱。
实验是简单的酸碱中和反应。测量,混合,观察现象,记录数据。
风萧熟练地操作着。移液管,烧杯,pH试纸。每一个步骤都精确无误。
白曦在旁边看着,偶尔递个工具。
“你做得真好。”他说,“像专业实验室里的人。”
“只是练习得多。”风萧说。
“你以前经常做实验?”
“嗯。”
这个回答半真半假。他确实经常“做实验”——观察、记录、分析白曦的一切,试图找出拯救他的方法。
但那不是化学实验。
那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关于生命的实验。
实验结束,他们写了报告。风萧的数据清晰准确,白曦的图表画得漂亮。
“完美组合。”白曦看着报告,满意地说。
风萧看着他满足的表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
这样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
这样的“完美组合”,还能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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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课在操场。
秋天的操场,阳光明媚,风很清爽。男生们打篮球,女生们跳绳或聊天。
风萧不擅长运动,就坐在看台上,看着。
白曦也不怎么运动。他拿着素描本,坐在风萧旁边,画操场上的人。
“你看那个。”他指着一个打篮球的男生,“他的起跳姿势特别标准,像要飞起来一样。”
风萧看过去。
确实。那个男生高高跳起,手臂伸展,篮球从手中抛出,划出完美的弧线,落入篮筐。
白曦快速勾勒着。几笔就抓住了动态感——肌肉的张力,身体的倾斜,眼神的专注。
“你画得很快。”风萧说。
“练出来的。”白曦头也不抬,“运动中的姿态转瞬即逝,必须快。”
风萧看着他画画。
铅笔在纸上飞舞,线条流畅自信。阳光落在他手上,照出细小的绒毛。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随着眨眼轻轻颤动。
这个画面,风萧想记住。
不是用数据,不是用分析。
就是用眼睛,用心,记住。
“风萧。”白曦忽然开口。
“嗯?”
“你会在这里待到毕业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
风萧顿了顿:“应该会。”
“那大学呢?”白曦抬起头,“你想考哪里?”
“还没想好。”
“我想考美院。”白曦说,“中央美院,或者国美。学油画,或者水彩。”
他的眼睛里有光。那种谈论梦想时的光。
“你会考上的。”风萧说。
“你这么确定?”
“嗯。”风萧点头,“你画得很好。”
这不是客套。白曦确实有天赋。那种对光影的敏感,对形态的把握,对情感的传达——都超越了一般高中生。
在前四次循环里,白曦确实考上了美院。
但都没能去成。
第一次,死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周。
第二次,死在面试回来的路上。
第三次,死在准备作品集的时候。
第四次……
风萧停止了回忆。
“谢谢。”白曦笑了,“那你呢?你想学什么?”
“物理。”风萧说,“或者生物。还没决定。”
“听起来很难。”
“还好。”
“那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白曦问,“大学不在一个城市的话。”
风萧看着他。
琥珀色的眼睛,期待的眼神。
这个问题,白曦在前四次循环里也问过。每次风萧都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但每次都没能实现。
这一次,风萧沉默了更久。
“不知道。”他最终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么不确定?”
“未来有很多变量。”风萧说,“无法全部预测。”
白曦看着他,眼神里有种风萧看不懂的东西。
“那至少现在。”他说,“现在我们可以一起看日落。这个可以确定,对吧?”
风萧的心脏轻轻收缩。
现在。
只有现在。
“嗯。”他说,“可以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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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声响起时,是下午四点五十分。
和昨天一样。
学生们涌出教室,讨论着晚上的安排。风萧慢慢收拾书包,动作比平时慢一些。
他在等。
等白曦的邀请。
“走吧。”白曦背好画具包,“今天去天台?”
“好。”
他们一起走出教室,穿过校园,来到旧楼。
楼梯还是吱呀作响,灰尘的味道还是那么熟悉。推开天台门时,傍晚的风还是那样涌进来。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天空有云。
大片的卷云,像羽毛一样铺开,被夕阳照得半透明。光线穿过云层,形成一道道明显的光束,像舞台上的聚光灯。
“哇。”白曦站在门口,睁大眼睛,“太美了。”
确实很美。
比昨天更壮观,更戏剧性。
风萧走到他身边,一起看着。
太阳还没开始下沉,但光线已经开始变暖。天空是渐变的蓝,从头顶的深蓝到地平线的浅蓝。云层被镶上金边,光从云隙中透出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像天堂的大门。”白曦轻声说。
风萧没有说话。
他只是拿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然后停顿了。
他该记录什么?
今天的云层类型?光束的角度?色温的变化?
还是该记录白曦此刻的表情——眼睛睁大,嘴唇微张,整个人沉浸在光里的样子?
最终,他什么也没写。
他只是合上本子,站在那里,看着。
“你不记录吗?”白曦问。
“今天不记。”风萧说,“只是看。”
白曦转头看他,眼睛亮起来:“你终于开窍了!”
风萧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白曦开始画画。
今天他带了颜料——不是水彩,是丙烯。他说想试试捕捉云层那种半透明的质感。
风萧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调色。
挤一点钛白,一点群青,一点赭石。在调色板上混合,加水稀释。然后拿起画笔,在画纸上涂抹。
第一笔是淡蓝色,天空的底色。
然后是云层的亮部——白色加一点点黄,形成温暖的浅金色。
暗部用群青加紫,形成深沉的蓝紫色。
风萧看着色彩在纸上蔓延,看着白曦的手快速移动,看着画面逐渐成形。
“你要试试吗?”白曦忽然问。
“我不会。”
“试试嘛。”白曦递过一支画笔,“就从最简单的开始。画一朵云。”
风萧看着那支画笔。
笔杆是木质的,笔头是柔软的尼龙毛。他接过笔,蘸了一点白颜料。
“随便画。”白曦说,“不用想太多。”
风萧把笔尖落在纸上。
然后停顿了。
他不知道怎么画。
云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边缘,只有不断变化的光影。怎么用二维的平面表现三维的体积?怎么用静止的色彩表现动态的变化?
“放松。”白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想象你就在看那片云。然后让手跟着眼睛走。”
风萧抬头,看向天空。
一片卷云,蓬松,柔软,边缘被夕阳照亮。它在缓慢移动,形状在不断变化。
他看着,然后低头,让画笔在纸上移动。
一个弧线。
又一个弧线。
涂抹,晕染,叠加。
画出来的东西……不怎么样。像一团棉絮,或者一块棉花糖。完全没有云的那种轻盈感。
“挺好的。”白曦说。
“不好。”风萧看着自己的“作品”,诚实地说。
“第一次画都这样。”白曦笑了,“而且,这是你的第一幅画。有纪念意义。”
风萧看着纸上那团白色。
确实,这是他的第一幅画。
在前四次循环里,他从来没画过画。他总是忙于记录,忙于分析,忙于制定计划。
现在,第五次,他画了第一幅画。
虽然画得很糟,但……确实是第一幅。
“谢谢。”他说。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试。”
白曦笑了:“不客气。以后还可以多试试。”
以后。
这个词让风萧的心轻轻一沉。
还有以后吗?
他不知道。
太阳开始下沉了。
光线变得更加温暖,更加柔和。整个天空像被点燃了一样,金色、橙色、红色层层晕染。云层被照得像熔化的金属,边缘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白曦停下画笔,专注地看着。
风萧也看着。
他们肩并肩站着,谁也没说话。
只有风吹过天台的声音,远处城市的微弱声响,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一刻,风萧想,如果能永远停在这里就好了。
停在日落之前。
停在一切还没发生之前。
停在白曦还活着,还在画画,还在微笑的时候。
但他知道,时间不会停。
太阳会继续下沉,天空会变暗,夜晚会来临。
然后明天会到来。
然后是后天。
然后是……终点。
“风萧。”白曦忽然开口。
“嗯?”
“如果……”白曦顿了顿,“如果有一天,你看不到日落了,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突然。
风萧转头看他。
白曦没有看他,还在看着天空。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被照成金色。
“什么意思?”风萧问。
“就是字面意思。”白曦说,“如果有一天,日落消失了。或者……你看不到了。你会怎么办?”
风萧沉默了。
他知道白曦在问什么。
不是字面意思。
不是真的“日落消失”。
而是……如果有一天,白曦不在了,没人陪他看日落了。他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风萧已经用四次循环回答了。
他会回到过去。
他会再次开始。
他会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改变结局。
但这一次,他不想这么回答了。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也许会……学着一个人看。”
白曦转头看他,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一个人看,会寂寞吗?”
“会。”风萧诚实地说,“但也许……会习惯。”
白曦看了他几秒,然后转回头,继续看日落。
“我不想让你习惯寂寞。”他轻声说。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但风萧听到了。
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握了一下。
疼。
那种熟悉的,尖锐的,无法形容的疼。
“白曦。”他开口,声音有点哑。
“嗯?”
“你……”
他想问:你知道什么吗?
你想说什么吗?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答案。
白曦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循环,不知道死亡,不知道一切会重来。
他只是……在说一些感性的话。
仅此而已。
“没什么。”风萧最终说,“快画完了吗?”
“快了。”白曦拿起画笔,补上最后几笔,“你看。”
他把画板转过来。
画上是一片壮丽的日落。天空,云层,光束,一切都栩栩如生。色彩温暖而明亮,光影对比强烈,有种戏剧性的美感。
但在画的右下角,白曦画了两个很小的人影。
并肩站着,看向日落。
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轮廓。
但风萧知道,那是他们。
“送你的。”白曦说,把画取下来,“第二天的纪念。”
风萧接过画。
纸还是湿的,颜料还没干。他小心地拿着边缘,怕弄花了。
“谢谢。”他说。
“不客气。”白曦开始收拾画具,“明天还来吗?”
“来。”
“那说定了。”
---
太阳完全沉下去了。
天空从深红过渡到深紫,然后蓝色逐渐加深。最先亮的几颗星星出现在头顶。
他们一起走下天台,穿过校园,走到校门口。
“明天见。”白曦说。
“明天见。”
白曦转身离开。
风萧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
路灯一盏盏亮起,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走得不快,有时会抬头看看天空,看看星星。
然后消失在拐角。
风萧这才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口袋里,那幅画还微微发湿。
他没拿出来看。
他不敢。
走到公交站,等车,上车,找位置坐下。
窗外的夜景开始后退。霓虹灯,车流,行人。一切都热闹,一切都鲜活。
风萧拿出手机,打开日历。
九月二日被标记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图标。
他点开,输入:
第二天。第二次日落观测。完成。
一切正常。
他锁上屏幕,看向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了。
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下。
风萧看着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行人,闪烁的信号灯。
一切都正常。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但又不一样。
因为今天,他画了第一幅画。
因为今天,白曦说“我不想让你习惯寂寞”。
因为今天,他心里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知道这很危险。
知道投入感情只会让最终的失去更痛苦。
知道不应该,不可以,不能。
但他控制不住。
就像控制不住日落。
就像控制不住时间。
就像控制不住……心跳。
公交车重新启动。
风萧闭上眼睛,让夜晚的风吹过脸颊。
凉凉的,带着秋意。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还有很多次日落。
还有很多次“明天见”。
他会去的。
每一次都会去。
直到……
他停下了思绪。
不想了。
今天,就这样吧。
今天,只是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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