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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五十次日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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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在转学第一天的早晨醒来。
房间里很安静。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平行的光条。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像水中的浮游生物。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灰白色的石膏板,中央有一道细微的裂纹,从左下角延伸到吊灯底座——然后慢慢坐起身。
床头的电子钟显示:6:17 AM。
秒针在跳。一格,又一格。
风萧抬起左手,看向手腕上的黑色电子表。表盘显示相同的时间:6:17,下方是日期:9月1日,星期一。
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五秒。
九月一日。星期一。开学日。转学第一天。
一切开始的日子。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木地板微凉,但九月初的早晨还不算冷。他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
外面是个普通的小区。六层的老式居民楼,红砖墙,阳台上晾着衣服。几棵槐树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远处有早起的老人在遛狗,小狗跑一段,停下来嗅嗅地面,又继续跑。
一切都正常。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风萧转身,走向书桌。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硬壳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右下角用银色笔写着一个字:五。
他坐下,翻开笔记本。
前几页已经写满了字。工整的黑色字迹,一行一行,记录着日期、时间、地点、事件。有些条目旁边画着星号,有些用红笔圈了出来。但风萧没有看那些——他已经能背出来了。他只是翻到最新的一页,拿起桌上的黑色钢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他该写什么?
【第五次循环开始】?
还是【又一次】?
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写,就让这一页空白着,像他此刻的大脑一样——知道太多,又什么都不想说。
最终,他写下:
9月1日。晴。
6:18。醒来。
然后他停顿了。
窗外传来鸟叫声。是麻雀,叽叽喳喳的,在槐树枝头跳来跳去。楼下有自行车铃响,大概是送报纸的。远处隐约传来早间新闻的声音,某个窗户开着,播音员在念今天的天气预报。
风萧放下笔,站起身。
他开始穿衣服。
白色校服衬衫从衣架上取下,抖开。扣子从下往上扣,每一颗都对准扣眼。衣领翻好,抚平褶皱。然后是深蓝色长裤,皮带穿过腰带环,扣好。领带是藏蓝色的,他对着镜子打了一个标准的半温莎结——第一次打时花了十分钟,现在只需要三十秒。
镜子里的少年有着一张过于平静的脸。
十七岁,黑发,眼睛是深褐色的,看人的时候没什么情绪。皮肤因为常年待在室内而显得苍白,下巴上有刚刮过的青色痕迹。身高一米七八,偏瘦,但不算单薄。
这张脸已经看过四次同样的九月一日。
每一次,他都以为会不一样。
但每一次,都只是又一次开始。
风萧移开视线,开始整理书包。
课本都是新的——或者说,是“看起来新”的。数学、物理、化学、语文、英语。他一本一本放进去,按照大小顺序排列。然后是文具盒:两支黑色签字笔,一支红色圆珠笔,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把直尺。最后是那个黑色笔记本,放在最里层的夹层。
他拉上书包拉链,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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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餐。
“小萧,起来了?”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今天转学第一天,紧张吗?”
风萧摇摇头:“不紧张。”
“那就好。”母亲把煎蛋盛进盘子,“新学校据说挺好的,升学率高。到了那儿好好交朋友,别总是一个人闷着。”
“嗯。”
“早饭马上好,你先坐。”
风萧在餐桌旁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牛奶杯,玻璃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是温的,加了蜂蜜,甜得有点腻。
母亲端着盘子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你爸今早公司有事,先走了。”她说,把煎蛋推到他面前,“他让我跟你说,加油。”
风萧点点头,开始吃煎蛋。
蛋黄煎得恰到好处,一切开就流出来,金黄色的,在白色盘子上蔓延。他用面包蘸着吃,一口一口,动作机械。
“到了新学校,”母亲又说,“有什么不习惯的就跟老师说。缺什么也跟家里说,别自己扛着。”
“知道了。”
“还有……”母亲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如果……如果你还是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再去看医生。”
风萧抬起头。
母亲的眼神里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点点他看不懂的东西——大概是愧疚。她一直觉得,他变得这么沉默,是因为一年前那场“意外”。
那场根本不存在的“意外”。
“我没事。”风萧说,“真的。”
母亲看了他几秒,最终点点头:“好。那就好。”
她伸手,想摸摸他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转而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口水。
风萧低下头,继续吃早餐。
他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一年前,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爱说话,不再和朋友出去玩,整天待在房间里,对着本子写写画画。她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他可能有点抑郁,建议多出去走走,多和人交流。
她不知道的是,那不是什么抑郁。
那是他第一次循环结束,第一次看着白曦死在他面前,第一次经历时间倒流,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那种冲击,那种无法言说的恐怖,那种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记得的孤独——换成任何人,都会“变得沉默”。
更何况,那之后又发生了三次。
风萧吃完最后一口面包,喝完牛奶,站起来。
“我走了。”
“路上小心。”母亲说,“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
“那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好。”
他背上书包,走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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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早晨,空气里有种清爽的味道。
风萧沿着小区的人行道走。路旁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发黄,偶尔有一两片飘下来,落在水泥地上。环卫工人正在扫地,竹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走到公交站,已经有不少学生在等车。
都是陌生的脸。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深蓝色外套,白色衬衫,胸前绣着校徽——一棵松树的图案,下面是“北城第一中学”的字样。
风萧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站定,从书包侧袋拿出耳机戴上。
音乐是随机的。一首轻钢琴曲,旋律舒缓,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和弦。他闭上眼睛,让音乐填满耳朵。
公交车来了。
学生们排队上车。风萧跟在队伍末尾,刷了公交卡,走到车厢后半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后退。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熟悉的红绿灯。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四次了。
第一次,他坐在车上,心里满是转学的忐忑和对新环境的期待——那时他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二次,他坐在同样的位置,心里装满了恐惧和决心——他发誓这次一定要改变一切。
第三次,他带着一整套计划,笔记本上写满了注意事项和应急预案。
第四次,他已经濒临崩溃,看着窗外的眼神空洞,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
现在是第五次。
风萧看着窗外,表情平静。
他的笔记本上这次什么都没有。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这次一定要怎样”的决心。
他只是……又一次坐上了这辆车,前往那个他会遇见白曦的地方。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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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第一中学的校门很气派。
高高的石砌门柱,上面挂着金属校名牌。大门敞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去。校门口站着几个值周生,检查学生的仪容仪表。
风萧走进校门。
校园比他想的大。正对大门的是主教学楼,五层高,米黄色的外墙,窗户擦得干干净净。楼前有个小广场,中央立着一座雕像——一个学生捧着书,抬头看向远方。
他按照指示牌找到教务处,办理了转学手续。
“风萧同学是吧?”教务处的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话很快,“你的班级是高二(三)班,在二楼最东侧。班主任姓李,李老师,教语文的。这是你的课程表,这是学生证,这是校园卡……”
一堆东西被推到他面前。
风萧一一收好:“谢谢老师。”
“快上课了,我让一个学生带你去教室。”老师站起来,朝门外喊,“白曦!白曦在吗?”
风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然后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白色校服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深蓝色长裤,裤脚有点长,在鞋面上堆出一点褶皱。肩上背着个帆布包,包带松松垮垮地挂着。
头发是深棕色的,有点乱,像是早上随便抓了几下。眼睛很大,琥珀色的,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很亮。
“老师您找我?”白曦问,声音清亮。
“这是新转来的风萧同学,你带他去高二(三)班。”老师说,“顺便跟李老师说一声。”
“好。”白曦看向风萧,笑了笑,“你好,我叫白曦。”
风萧看着他。
这是他第五次看见这张脸。
第一次看见时,他觉得这个同学长得挺好看,眼睛特别亮。
第二次看见时,他心跳得厉害——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这个人会死,知道一切又要重来。
第三次,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观察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破局的关键。
第四次,他想逃——想转身就跑,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人。
现在是第五次。
风萧点了点头。
“风萧。”他说。
“风萧。”白曦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走吧,教室在二楼。”
他们一起走出教务处,爬上楼梯。
楼梯是水泥的,边缘贴着防滑条。墙壁刷着淡绿色的漆,已经有些剥落。公告栏里贴着各种通知:开学典礼安排、社团招新、秋季运动会报名……
“你是从哪里转来的?”白曦问。
“南城。”风萧说。
“南城啊,挺远的。为什么转学?”
“父母工作调动。”
“哦。”白曦点点头,“那你以前学校怎么样?”
“还行。”
“喜欢画画吗?”
这个问题让风萧顿了顿。
前四次,白曦都没有这么早问这个问题。通常是在看过几次日落后,在某个闲谈的间隙,白曦才会问:“你喜欢画画吗?”
但现在,在认识的第一天,在去教室的路上,他就问了。
这是第一个变化。
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变化。
“不懂。”风萧如实回答。
“不懂?”白曦侧头看他,“是没兴趣,还是没接触过?”
“没接触过。”
“那也许可以试试。”白曦笑了,“画画挺有意思的。能把看见的东西留下来。”
风萧没说话。
他想起第一次循环结束时,白曦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手里还握着一支没盖盖子的画笔。医生说,他是画画时突然倒下的,脑出血,送医太晚。
画画。
把看见的东西留下来。
但留不下来的是生命本身。
“到了。”白曦在一扇门前停下,“高二(三)班。”
教室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学生。说话声、笑声、搬动桌椅的声音混在一起,嗡嗡的。
白曦先走进去。
“李老师!”他朝讲台方向喊。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老师转过头来。短发,戴着细框眼镜,穿着米色套装,看起来很干练。
“白曦啊,什么事?”
“教务处让我带新同学来。”白曦侧身,让风萧走进来,“这是风萧,转学生。”
所有目光都集中过来。
风萧站在门口,感受着那些视线。好奇的,打量的,无所谓的。他已经经历过四次了,但每一次都还是觉得不自在。
“风萧同学,欢迎。”李老师走过来,“我是班主任李静。来,跟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风萧走上讲台。
台下五十多双眼睛看着他。
他开口,声音平静:“大家好,我叫风萧。从南城转来。请多指教。”
简短,标准,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
李老师等了几秒,见他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便接话道:“好,那风萧同学就坐……”她环顾教室,“白曦,你旁边还有空位吧?”
“有。”白曦说。
“那就坐白曦旁边吧。白曦,照顾一下新同学。”
“好。”
风萧走下讲台,朝最后一排走去。
白曦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操场,可以看到红色的跑道和绿色的足球场。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桌面上投出一块明亮的光斑。
风萧在旁边的空位坐下,放下书包。
“又见面了。”白曦小声说,带着点笑意。
“嗯。”风萧打开书包,拿出课本和文具。
第一节课是数学。
老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讲课慢条斯理,喜欢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板书。风萧看着黑板上的公式,思绪却飘远了。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上午四节课,中午食堂吃饭,下午两节课,然后放学。
放学后,白曦会邀请他去看日落。
他会答应。
然后他们会一起去旧楼的天台,看今天的晚霞。
这是第一次日落观测的开始。
之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四十九次。
然后……
风萧停下了思绪。
他不想想下去。
他拿出那个黑色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写下:
9月1日,08:24,高二(三)班教室。
初次接触完成。
一切按预定轨迹进行。
笔尖在“进行”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合上了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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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平淡地过去。
数学,英语,物理,化学。老师们都在讲新学期计划,课程安排,学习要求。风萧认真听课,记笔记,回答问题时声音清晰准确。
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得让人不安。
课间,有几个同学过来打招呼。
“嘿,新来的,以前在南城哪个学校?”
“南城一中。”
“哇,重点啊。为什么转来我们这儿?”
“父母工作。”
标准问答。风萧已经练得很熟了。
白曦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座位上画画。一个小素描本,一支铅笔,在纸上快速勾勒着什么。有时是窗外的树,有时是前排同学的后脑勺,有时只是随意涂鸦的线条。
风萧没有去看他在画什么。
他不敢看。
中午放学铃响,学生们涌出教室。
“去食堂?”白曦合上素描本,转头问。
风萧点头。
他们一起下楼,穿过操场,走进食堂。
食堂很大,人声鼎沸。打饭窗口前排着长队,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风萧打了两个菜:青椒肉丝和西红柿炒蛋,白曦打了一样的。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习惯吗?”白曦问,用筷子挑着米饭。
“还好。”
“我们学校其实不错。”白曦说,“虽然没南城一中那么有名,但老师挺好的,同学也还行。而且……”他顿了顿,“日落特别好看。”
来了。
风萧夹菜的手顿了顿。
“日落?”
“嗯。我们学校西边没什么高楼,视野开阔。尤其是旧楼的天台,看日落最好了。”白曦的眼睛亮起来,“我今天下午刚好要去那儿写生,你要不要一起来?”
第五次。
第五次听到这个邀请。
风萧抬起头,看着白曦。
琥珀色的眼睛,期待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但又不一样。
因为这一次,风萧心里没有任何计划。没有“我要改变什么”的决心,没有“这次一定要成功”的执念。
他只是……想再看一次。
想看白曦看日落时的样子。
想记住那个画面——阳光落在他脸上,眼睛被照得发亮,整个人沉浸在光里的样子。
“好。”风萧说。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白曦笑了:“那就说定了。放学后,教室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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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是语文和历史。
风萧认真听课,但思绪时不时飘向窗外。天空很蓝,云朵像棉花糖一样蓬松。操场上体育班的学生在训练,跑步,跳远,喊口号的声音隐约传来。
一切都生机勃勃。
一切都还活着。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
学生们开始收拾书包,讨论着晚上的安排,周末的计划。教室里充满嘈杂的声音。
风萧慢慢地把课本放回书包,拉上拉链。
“走吧。”白曦已经背好画具包——那个帆布包看起来更鼓了,里面应该装了不少东西。
他们一起走出教室。
走廊里挤满了放学回家的学生。笑声,说话声,脚步声混在一起。阳光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旧楼在后面。”白曦带路,“一般没人去,很安静。”
他们穿过主教学楼,走过一个小花园,来到一栋三层的老楼前。
楼是红砖砌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窗户是木框的,有些玻璃已经裂了,用胶带贴着。门是厚重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音。
“这楼以前是图书馆,后来建了新馆,这里就废弃了。”白曦一边上楼一边解释,“但天台没锁,我有时会来这儿画画。”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有轻微的凹陷。空气里有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
三楼,再往上,有一道狭窄的铁楼梯通往天台。
白曦熟门熟路地爬上去,推开天台的门。
傍晚的风立刻涌进来。
风萧跟着走出去。
天台很大,水泥地面,边缘有半人高的矮墙。西边的视野完全开阔——没有高楼阻挡,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看见整片天空。
太阳正在下沉。
时间是下午五点零八分。
天空被染成渐变的色彩。靠近太阳的地方是耀眼的金色,向外逐渐过渡到橘红、深红、紫色,最东边已经是深蓝色。云层被镶上金边,像燃烧的棉絮。
很美。
风萧已经看过四次同样的景象,但每一次,都觉得美得惊心。
“怎么样?”白曦问,声音里带着笑意。
风萧点点头:“很美。”
白曦放下画具包,从里面拿出画架、画板、素描纸、铅笔。他动作熟练地支起画架,夹好纸,然后开始观察天空。
风萧站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
看着白曦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的眼睛在天空和画纸之间移动,看着他握着铅笔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剪得很干净。
这一刻,他是活着的。
呼吸着,思考着,创造着。
风萧忽然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黑色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他该记录什么?
日期?时间?地点?
还是该记录这一刻的心跳频率,呼吸节奏,大脑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
最终,他只是写下:
第五次循环。第一次日落观测。
时间:17:10。
地点:旧楼天台。
观测对象状态:正常。活着。
备注:今天天气很好。
他合上本子,抬起头。
白曦正在快速勾勒天空的轮廓。铅笔在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线条流畅,自信,几笔就抓住了云层的形状和光线的方向。
“你不画吗?”白曦头也不抬地问。
“我不会。”
“可以试试。”白曦说,“画画不需要天赋,只需要观察。”
风萧沉默了几秒。
“我在观察。”他说。
“观察什么?”
“一切。”
白曦停下笔,转头看他。
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澈。他看了风萧几秒,然后笑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风萧。”
“很多人都这么说。”
“但奇怪不是坏事。”白曦转回头,继续画画,“奇怪的人通常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风萧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日落,看着白曦,看着这个色温3800K的黄昏里,一切还未开始破碎的时刻。
太阳又下沉了一些。
光线变得更加柔和,更加温暖。整个天台被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连水泥地面都显得温柔起来。
白曦画得很快。一张素描完成,他换了一张纸,开始画另一张——这次是更局部的,只画天空的一角,云层和光线的细节。
风萧看着他的手移动。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深浅不一的线条。阴影部分用笔重一些,亮部轻轻带过。白曦画得很专注,嘴唇微微抿起,眉头轻蹙。
这个画面,风萧想记住。
不是用笔记本,不是用数据,而是用眼睛,用大脑,用每一个细胞去记住。
因为不知道还能记住多久。
因为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
太阳终于沉到了山脊线下。
最后一缕金光消失的瞬间,天空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色彩迅速变化。金色褪去,深红和紫色占据主导,然后蓝色从东方蔓延过来,像潮水一样淹没天空。
白曦放下笔。
“好了。”他说,声音里有一种满足感。
他取下画纸,递给风萧:“送你。”
风萧接过。
纸上画的是刚才的日落。线条简洁但传神,云层的蓬松感,光线的方向感,都捕捉得很好。右下角签着名字:白曦,9月1日。
“谢谢。”风萧说。
“不客气。”白曦开始收拾画具,“明天还来吗?”
风萧看着他。
明天。
还有明天。
还有后天。
还有大后天。
直到第四十九天。
然后……
“来。”他说。
白曦笑了:“那就说定了。”
他们一起收拾好东西,走下天台。
楼梯间很暗,白曦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在墙壁上晃动,照亮剥落的墙皮和蛛网。
走到楼下,天已经快黑了。
深蓝色的天幕上,最先亮的几颗星开始闪烁。远处教学楼亮起了灯,窗户一格一格的,像巨大的蜂巢。
“你家住哪儿?”白曦问。
“东湖小区。”
“那我跟你相反方向。”白曦说,“明天见。”
“明天见。”
白曦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风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白曦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走得很快,脚步轻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
风萧这才转身,朝家的方向走。
口袋里,那张素描纸微微硌着他。
他没有拿出来看。
他还不敢。
走到公交站,等车,上车,找位置坐下。
窗外的夜景开始后退。霓虹灯,车流,行人。一切都热闹,一切都鲜活。
风萧拿出手机,打开日历。
九月一日被标记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图标。
他点开,输入:
第一天。第一次日落观测。完成。
一切按预定轨迹进行。
他锁上屏幕,看向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了。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像倒置的星空。
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下。
风萧看着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行人,闪烁的信号灯。
一切都正常。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但又不一样。
因为这一次,他心里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执念。
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绝望的接受。
接受这一切会再次发生。
接受他会再次看着白曦死。
接受他会再次回到这个早晨,再次开始。
但他还是答应了明天见。
他还是会去。
还是会看日落。
还是会记录,会观察,会记住。
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公交车重新启动。
风萧闭上眼睛,让夜晚的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拂过脸颊。
凉凉的,带着初秋的气息。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还有很多次日落。
还有很多次“明天见”。
他会去的。
每一次都会去。
直到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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