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五十次日落·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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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知道，白曦今天会死。
这个认知像一枚沉入深海的砝码，安静地坠在他意识的底层，并不时时刻刻显现，却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精确计算过的克制。
下午五点二十分，他第三次校准腕表。
电子表盘显示：17:20:03。
秒针继续走。分针停在“4”的位置。时针无限趋近于“5”。
一切与上周、上个月、甚至与两年前的那个下午——他第一次记录这个时刻时——几乎完全相同。
风萧低头，翻开笔记本。
纸张已经有些旧了，边缘微微卷曲，但内页依旧干净。他用一支黑色工程笔写字，字迹精确得像印刷体。
【观测日志·编号：0049】
日期：10月23日（星期三）
时间：17:20
地理位置：教学楼三楼走廊西侧窗台
气象参数：
-气温：18.4℃
-相对湿度：42%
-风速：1.2米/秒（西北风）
-云量：2/8（少量高积云）
光学参数：
-太阳高度角：≈11.3°
-环境色温：≈3400K（持续下降中）
-主要可见光谱峰值：585nm（橙色）
备注：观测条件良好。一切参数均在预测范围内。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风萧合上本子，看向窗外。
夕阳正悬在城市西侧的天际线上。光线经过大气层的散射，分解成从橙红到深紫的渐变光谱。云层很薄，边缘被勾勒出耀眼的金边，像某幅古典油画里圣像背后的光环。
很美。
但风萧看日落，从来不是为了“美”。
他看日落，是为了确认时间——确认这个世界还按照某种他无法完全理解、但已经重复观察了四次的规律运行。
也是为了确认白曦还活着。
还有二十三小时四十七分钟。
2
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
风萧没有回头。他知道是白曦。
那种脚步声有特定的节奏：一步两级台阶，轻快里带着点不稳——因为总是背着沉重的画具包。在第五级台阶时会有一个微小的停顿，然后继续向上。
十七秒后，白曦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
他穿着校服，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露出半截锁骨。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袖子在腰间打了个结。左肩背着那个磨损得很厉害的帆布画具包，右手提着一个塑料工具箱——里面是颜料和画笔。
“风萧！”
白曦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下，加快脚步走过来。
风萧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他全身。
白曦·即时状态评估：
- 外表：无可见外伤。
- 呼吸频率：略快（约22次/分，属正常爬楼梯后范围）。
- 面色：正常，脸颊因运动微红。
- 眼神：清晰，聚焦良好。
- 步态：稳定，无跛行或失衡迹象。
一切正常。
至少在接下来的二十三小时四十七分钟内，白曦还是安全的。
“等很久了？”白曦在他面前停下，微微喘气。
“五分钟。”风萧说，同时在心里纠正：精确来说是四分五十二秒。
“还是这么精确。”白曦笑了，露出一颗不太明显的虎牙，“走吧，今天去老地方。”
“天台？”
“嗯。气象预报说今天有卷层云，日落时的折射效果会很好。”白曦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具包的背带，“我想试试能不能看到日晕。”
风萧点头，转身和他并肩走向通往天台的楼梯。
走廊很长，两侧的窗户将夕阳切割成一个个发光的矩形，投射在地板上。他们的影子在光块之间穿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对了。”白曦忽然说，“我昨天调出一种新颜色。”
“什么颜色？”
“我暂时叫它‘暮光灰’。”白曦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研究员的认真——虽然他的研究对象是色彩，而非数据，“不是普通的灰色，是在群青里加了一点点永固深红和透明橙，再兑大量水。干了之后有种……怎么说呢，像黄昏时分天空最暗的那条边缘。”
风萧沉默了几秒。
“光学参数是什么？”
白曦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你是第一个问我这种问题的人。大部分人会说‘听起来很高级’或者‘好看吗’。”
“所以参数是什么？”
“嗯……我想想。”白曦真的开始认真思考，“主波长大概在480nm附近，但饱和度很低，明度中等偏暗。如果你非要用色温来形容，大概……5000K？但色温其实不适合描述这种混合色。”
风萧在脑中记录：
新颜色：“暮光灰”。
关联波长：≈480nm（蓝绿色区域）。
关联印象：“黄昏天空最暗的边缘”。
备注：白曦为此感到兴奋。愉悦度+?
“我会把它用在给你的礼物上。”白曦补充道。
风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礼物？”
“明天。第五十次。”白曦转头看他，夕阳的光正好落在他侧脸上，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我们说好的，对吧？”
风萧看着那双眼睛。
琥珀色的虹膜，在斜射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像某种珍贵的矿石。瞳孔是完美的圆形，直径约3.5毫米——处于正常日光下的收缩状态。
这是活着的眼睛。
会映出光、会表达情绪、会随着思考轻微转动的眼睛。
风萧见过这双眼睛闭上四次。
“……对。”他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说好的。”
3
天台的门是那种老式的铁门，刷着已经剥落的绿色油漆。
白曦熟门熟路地从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是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复制品——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傍晚的风涌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和远处城市的气息。
天台很大，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废弃的花盆和几根晾衣绳。水泥地面被岁月打磨得光滑，裂缝里长出顽强的杂草。
西边的视野完全开阔。
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城市的天际线在夕阳下逐渐变成剪影，更远处是连绵的山脉轮廓。天空正上演着一天中最盛大的色彩变幻。
“完美。”白曦深吸一口气，走到天台边缘的矮墙边。
风萧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
他注意到白曦没有靠得太近——离边缘还有约一米的安全距离。这是个好习惯，风萧想，至少在这一次循环中，白曦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白曦放下画具包，打开工具箱。
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颜料管、画笔、调色板、洗笔筒、吸水布……所有工具都按照某种只有他自己理解的顺序摆放。他从最外侧取出一管颜料，递给风萧。
“看，这就是永固玫瑰红。”
风萧接过。
金属颜料管很轻，标签上印着法文和色样。他拧开盖子，挤出一小点在指尖。
是一种浓烈而深邃的红色，偏向洋红，但更沉稳。
“它有个特点。”白曦说，“理论上不会褪色。无论光照多久，化学性质都很稳定。所以叫‘永固’。”
风萧看着指尖那点红色。
不会褪色。
多好的词。
“但所有颜色最终都会消失。”他轻声说。
白曦正在支起画架，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物理上是的。但记忆里不会。”他回头，笑了笑，“你看，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见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日落时天空的颜色。那天的永固玫瑰红比例特别高，大概占整个光谱的……15%？”
风萧没有说话。
他记得那天。
两年前，转学第一天，他一个人在走廊看窗外，白曦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看日落。那是第一次。
那天他还没有开始记录。
但他确实记得天空的颜色——比今天的更暖，更红，像某种即将燃尽的火焰。
那也是白曦第一次死的那天。
不过不是在天台。是在医院，在三天后，因为脑部的血管像一幅过度堆砌颜料的画，突然崩塌。
那次的死因报告上写的是：先天性脑动脉血管畸形破裂。
医生说，这种病像一颗藏在艺术大脑里的定时炸弹，过度思考、强烈情绪波动、甚至只是凝视某种特定频率的光，都可能成为引爆的引线。
那天风萧坐在医院走廊里，看着窗外又一次日落，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回溯。
像一卷录像带被倒带，画面扭曲、跳跃，然后——
他回到了转学第一天。
一切重来。
只是白曦不再记得死亡，而风萧记得一切。
4
“在想什么？”
白曦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风萧抬头，发现白曦已经支好画架，铺开画纸，但并没有开始画，而是在看他。
“没什么。”风萧说，“你不画？”
“先看。”白曦在矮墙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
风萧走过去，坐下。
两人肩并肩，面对着西沉的太阳。
光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金色逐渐褪去，橙色成为主导，云层边缘开始泛出深红和紫色。天空的蓝色从头顶开始加深，像一滴墨水滴进清水，缓慢下沉。
“你知道吗？”白曦忽然说，“在气象学里，这种光线条件叫‘黄金时刻’。但我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黄金太亮了，太耀眼。”白曦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框出一个取景框，“这时候的光是温柔的。它不刺眼，但又有穿透力。它能照见事物最真实的质地，但又给一切蒙上一层薄纱。”
风萧顺着他的“取景框”看去。
框里的世界确实不同。远处的楼房在逆光中成为深色剪影，窗户反射出点点金光。近处的云层像熔化的金属，缓慢流动。几只归巢的鸟飞过，成为画面里唯一的动态元素。
“像什么？”风萧问。
“像……”白曦放下手，思考了几秒，“像一个漫长的告别。”
风萧的心脏像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
“告别？”
“嗯。太阳在下沉，光明在离开，黑夜即将来临。但这个过程如此缓慢，如此优雅，以至于你不会觉得悲伤，只会觉得……庄严。”白曦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所有的结束都应该是这样的。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去记忆，去好好说再见。”
风萧看着他。
白曦的侧脸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轮廓被镶上细细的金边。他的眼睛还看着日落，瞳孔微微放大，虹膜的颜色因为光线的减弱而显得更深。
风萧忽然想起第二次循环。
那次他试图疏远白曦，以为不靠近就能救他。结果白曦开始痴迷于捕捉“光线消失的瞬间”，长时间凝视日落，最终诱发了光敏性癫痫，从天台坠落。
那次的死因报告上写的是：意外坠楼，诱发因素为罕见光敏性癫痫发作。
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没有癫痫病史的少年会突然患上这种病。
但风萧知道。
是他抽走了白曦世界里的光，所以白曦便死在了追寻最后一缕光的路上。
“风萧。”白曦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白曦没有转头，依然看着日落，“我不在了，你还会来看日落吗？”
风萧的呼吸停顿了一拍。
“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白曦终于转过头，眼神平静，“你会吗？”
风萧看着那双眼睛。
他想说不会。
他想说没有你的日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他想说我见过四次没有你的日落每一次都像身处真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碎片。
但他最终说：“会。”
白曦眨了眨眼：“真的？”
“嗯。”风萧看向远方逐渐暗下去的天空，“因为这是你教我看的。”
白曦笑了，笑容里有种风萧看不懂的情绪——不是单纯的开心，更像某种释然。
“那就好。”他说，“记住颜色就好。颜色不会死。”
5
太阳终于沉到了山脊线下。
最后一线金光消失的瞬间，天空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色彩迅速变化。橙色褪去，深红和紫色占据主导，然后蓝色从东方蔓延过来，像潮水淹没沙滩。
白曦站起身，开始收拾画具。
他没有画一笔。
“今天不画？”风萧问。
“不画。”白曦把颜料管一支支收好，“有些东西，记在脑子里比画在纸上更好。”
风萧帮他递工具。
两人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沉默地收拾。画架折叠，画笔洗净，调色板擦干。所有东西回归原位，像某种仪式。
最后，白曦拉上画具包的拉链，背到肩上。
“走吧。”
他们离开天台，铁门在身后关上，锁孔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楼梯间格外清晰。
下楼，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出教学楼。
校园里已经亮起路灯。深蓝色的天幕上，最先亮的几颗星开始闪烁。
在分岔路口——左边通往风萧的家，右边通往白曦的家——两人停下。
“明天见。”白曦说，“老时间，老地方。”
风萧看着他：“……明天见。”
白曦转身，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
“风萧。”
“嗯？”
“谢谢你。”白曦说，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这四十九次，谢谢你陪我。”
风萧站在原地，看着白曦的背影逐渐融入夜色。
直到完全看不见，他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日历应用显示着明天的日期：10月24日。
他用手指放大，日期下方有他自己设定的提醒：
【第五十次日落观测】
时间：17:30
地点：天台
特殊事项：白曦的礼物
备注：最后一天。一切即将终结。
他锁上屏幕，抬头。
夜空中，星辰逐渐增多。遥远的、冷冽的光，经过无数光年的旅行，终于抵达他的眼睛。
风萧深吸一口气，夜风的凉意灌入肺腑。
还有二十三小时十一分钟。
他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口袋里，那管永固玫瑰红的颜料，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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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五十次日落·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