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异客》爱看小说的人

13、共鸣

　　城市在我们脚下脉动，不是生命的心跳，而是系统运行的、冰冷而规律的嗡鸣。我们像两颗被投入深水的石子，在“观测者”用牺牲换来的涟漪中，向着城市的“心脏”——中央数据交换枢纽区域——潜行。

　　那里是“背景板”信号最强、也是最致密的地方，是系统编织谎言的织布机核心。按照“观测者”的理论，唯有在最强的“虚假”，被压抑的“真实”——“归墟”——的反向辐射才会在特定频率的激发下，产生最明显的“翘曲”。

　　我们藏身于枢纽区域边缘一栋废弃商业楼的顶层。从这里望去，远处的枢纽主体建筑——一座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窗户的白色巨塔——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令人不安的光晕，像一枚巨大的、孵化着谎言的卵。

　　钟磊拿出“观测者”给的芯片，插入一个经过他连夜改装的、看起来像是破烂收音机和一堆废线路结合体的设备。这是我们的“音叉”，用来敲响通往“归墟”的门扉。

　　“一旦启动，我们最多有十分钟。”钟磊的声音紧绷，眼睛布满血丝，“‘维护者’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涌来。十分钟内，我们必须找到入口，进去，然后祈祷这玩意儿能在里面也起作用，让我们能出来。”

　　我点点头，握紧了口袋里织工留下的毛线飞鸟和那块冰冷的金属片“钥匙”。它们是我的护身符，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开始吧。”

　　钟磊深吸一口气，按下了设备上那个用胶带固定的开关。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设备内部元件预热时发出的微弱滋滋声。几秒钟后，一股低沉的、几乎超越人耳听觉范围的音波开始以我们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它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振动，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和现实基底的频率。

　　我脚下的地板开始传来极其细微的震动。墙壁上的灰尘以一种奇特的规律跳跃。窗户外，枢纽塔那完美的光晕，边缘处开始出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水波纹般的扭曲。

　　有效！“共鸣”开始了！

　　我们紧紧盯着枢纽塔周围的地面。按照“观测者”的数据，入口应该就在那片被精心维护的、种植着永不凋谢人造草坪的区域附近。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寂静和越来越强的危机感中流逝。我能想象，在无形的网络里，警报正在尖鸣，“维护者”正在从四面八方围拢。

　　突然，在枢纽塔基座侧面，那片平整的草坪中央，空气像高温下的柏油路面一样开始摇曳。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化的轮廓开始显现——不是实体的大门，而是一个空间的褶皱，一个现实被强行撕开的、不稳定的伤口。透过它，我看到的不是草坪下的泥土，而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

　　那就是入口！“归墟”的入口！

　　“走！”钟磊低吼一声，抓起还在运作的设备，我们像离弦之箭般冲出废弃大楼，冲向那个摇曳的入口。

　　地面的震动变得更加明显，远处已经传来了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一种新的、更尖锐的、类似警报的扫描声。

　　我们不顾一切地狂奔。人造草坪在脚下发出虚假的柔软触感。那个空间的褶皱近在眼前，它不稳定地脉动着，仿佛随时会闭合。

　　就在我们距离入口只有十几米的时候，侧方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一个“维护者”小队提前抵达了！它们手臂上的装置发出高频脉冲，打在我们前方的地面上，留下灼烧的痕迹。

　　“继续跑！别停！”钟磊猛地将我向前一推，他自己却停下脚步，转身，将那个还在发出共鸣频率的设备像手雷一样，用力砸向冲来的“维护者”！

　　设备在撞击下爆开一团电火花，共鸣频率瞬间变得尖锐而狂乱！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维护者”动作猛地一滞，它们眼中的雪花屏剧烈闪烁，甚至出现了短暂的乱码！钟磊用他自己和设备作为代价，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几秒钟！

　　“钟磊！”我嘶喊。

　　“进去！林薇！记录一切！”他淹没在“维护者”包围中的身影，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没有停下。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纵身跃向那个摇曳的、不稳定的空间褶皱。

　　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力量作用在我全身。仿佛穿过一道由无数冰冷数据流和尖锐噪音构成的瀑布。所有的感知都在一瞬间被剥夺，然后又被强行塞入。

　　下一秒，重力回来了。

　　我重重地摔落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惯性让我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四周一片死寂。

　　我咳嗽着，挣扎着爬起来。眼前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景象。

　　这里没有光，也没有纯粹的黑暗。是一种……信息的混沌。无数破碎的、扭曲的影像、声音、文字片段像宇宙尘埃一样悬浮在周围，缓慢地流动、碰撞、湮灭。我看到了母亲将糖罐放入冰箱的循环影像，旁边漂浮着父亲在雨中撑伞的碎片，更远处，是那个年轻画家空白的画布，以及织工编织的毛线团……所有被系统覆盖、修正、遗忘的“错误”和“真实”，都以一种原始、混乱的状态堆积在这里。

　　空气（如果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沉重而窒息，弥漫着一种陈旧数据和熵增终极的冰冷气息。

　　这里就是“归墟”。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深渊，而是信息的坟场，是所有被删除的“真实”最终沉淀、堆积的底层。

　　我口袋里的金属片“钥匙”突然变得滚烫。我把它拿出来，发现它正在发出微弱的、与周围某些信息碎片共鸣的辉光。织工的那个毛线飞鸟，似乎也在吸收着周围微弱的光，变得清晰了一些。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经过强屏蔽的记录仪，开始扫描、记录这一切。这就是“观测者”和钟磊用生命换来的使命——记录真实。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信息混沌中，我看到了城市建立前的荒原，听到了不属于“背景板”设定的、真实的雨声和风声，触摸到了早已被系统宣布灭绝的植物的数据影像……

　　但同时，我也感觉到了。在这片信息的坟场深处，有什么东西……活着。一种庞大的、古老的、由纯粹“真实”凝聚而成的……意识？或者仅仅是数据积累到极致产生的幻影？

　　记录仪的存储空间在飞速减少。

　　而我知道，我进来的那个入口，可能已经闭合。我被困在了这里，困在了所有真实的坟墓里。

　　但我不再恐惧。

　　我握紧发烫的“钥匙”和微微发光的飞鸟，向着那片信息混沌的深处，迈出了脚步。

　　我不是来逃避的。

　　我是来见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