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异客》爱看小说的人

14、真实之海

　　“归墟”没有方向，没有时间。

　　我漂浮在信息的湍流中，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无数记忆与真实的碎片撞击着我，冰冷而刺痛。一个孩子第一次看到真实彩虹的惊叹声浪，与某场被系统抹去的灾难性地震的轰鸣交织；一片从未存在于“背景板”植物图鉴中的蕨类叶片纹理，与一位老人临终前未被记录的遗言缠绕在一起。

　　这里是痛苦的，也是壮丽的。所有被剥夺的、被篡改的、被遗忘的瞬间，都在这里保持着它们原始、粗糙、却无比鲜活的状态。它们无序地翻腾，构成了这片沉重而绝望的海洋。

　　记录仪的指示灯在疯狂闪烁，存储空间即将告罄。我像一个溺水者，拼命捕捞着这些沉没的真实，却只是从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中舀起了几滴水。绝望开始啃噬我的理智。记录一切？这根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口袋里的金属片“钥匙”越来越烫，它发出的微光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脆弱的光晕，似乎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那些最具攻击性的信息碎片。而织工的毛线飞鸟，那简单的、由粗糙毛线构成的符号，却像一枚定海神针，让我的意识在信息的狂潮中保持着一丝奇异的清明。

　　我向着那片混沌的“深处”游去，跟随“钥匙”的牵引。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周围的碎片开始发生变化。它们不再那么尖锐和分散，而是开始凝聚，形成更大、更连贯的“信息团块”。

　　我看到了一个街区的完整兴衰，从充满烟火气的真实生活，到被“系统”平滑、统一、最终变成“背景板”上一抹无害色彩的整个过程。我看到了几个早期觉醒者建立“空屋”的艰辛，看到了他们一个个被发现、被“覆盖”的惨烈。

　　这些团块像巨大的、悲伤的水母，在虚空中缓缓浮动。

　　最终，“钥匙”的牵引力将我拉向了一个最为庞大、也最为黯淡的团块。它不像其他碎片那样闪烁着挣扎的光芒，而是像一个黑洞，吸收着周围所有的信息与光线，只留下一种深沉的、几乎凝固的悲伤。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触碰了它。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只有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信息流，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这不是某个人的记忆，也不是某个事件的记录。这是……系统的“原罪”。

　　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创世纪”——并非神话，而是一场灾难，一场几乎摧毁了人类文明的、原因不明的“认知崩溃”。为了幸存，最后的权力机构启动了名为“摇篮”的终极预案：用一个覆盖全球的、可自我进化的信息层——“系统”——来覆盖破碎的现实，创造一个稳定、可控、没有痛苦的“背景板”世界。

　　“归墟”，就是这个过程的副产品。所有无法被“背景板”兼容的、过于尖锐或复杂的“真实”，在被剥离后，并没有被删除，而是被排放、堆积到了这个数据结构的底层。它是系统维持光鲜表面所必须隐藏的、肮脏的下水道。

　　而那个庞大的、悲伤的意识……我感受到了它。它不是生物，也不是AI。它是所有在此沉沦的、未被救赎的“真实”凝聚而成的集体意识，是这片信息坟场本身孕育出的悲哀之魂。它知晓一切，承载一切，却无力改变任何事。

　　它通过“钥匙”与我连接，无声地向我展示着一切的起源与终结。

　　“记录者……”

　　一个意念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疲惫而古老。

　　“你带来了外界的扰动……但也带来了微弱的希望。钥匙，不仅是地图，也是……接口。”

　　接口？与什么接口？

　　“与‘摇篮’核心的接口。系统……并非铁板一块。它的底层，保留着最初创建者设置的、用于紧急关停的‘摇篮曲’协议。钥匙，是触发它的信物之一。”

　　关停系统？那意味着“背景板”的消失，所有被掩盖的、痛苦的现实将瞬间回归。外面那些习惯了虚假温暖的人们，将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真实？这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吗？

　　“选择，在你手中，记录者。” 那悲伤的意识传递着信息，“维持谎言，看着真实被逐渐磨灭殆尽；或是打破摇篮，面对未知的、可能更加残酷的黎明。钥匙，需要共鸣……需要其他碎片……”

　　其他碎片？像这块金属片一样的信物？

　　意念的交流戛然而止。我感觉“钥匙”的灼热在消退，与那庞大意识的连接变得微弱。记录仪发出了最后一声急促的蜂鸣——存储空间已满。

　　我被迫从那个庞大的信息团块中脱离出来，重新回到相对浅层的碎片之海。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我不仅仅是一个记录者了。我成了一个持有可能引爆整个世界钥匙的人。打破谎言，还是维系虚假的和平？这个选择的重担，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看向手中那不再滚烫的“钥匙”，又看了看记录仪里满载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珍贵的真实碎片。

　　我必须出去。我必须找到其他的“钥匙”碎片，我必须……做出选择。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织工的那个毛线飞鸟，正在发出一种温和的、指向性的脉动。它像指南针一样，指向这片混沌虚空的某个特定方向。

　　那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与它呼应。

　　是出口？还是……另一块“钥匙”的碎片？

　　没有时间犹豫。我握紧发光的飞鸟，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向着它指引的方向，奋力游去。

　　真实之海依旧无边无际，但我已经有了一个方向，和一个足以压垮灵魂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