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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凝固的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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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域自然历史博物馆,一座由“系统”认证、用以展示这个世界“真实”历史与自然法则的宏伟殿堂。它坐落在城市最光鲜的中心区,通体由洁白的合成材料建成,线条流畅而冰冷,在虚假的阳光下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辉。对大多数居民而言,这里是知识的圣殿;对我们而言,这里可能是谎言最集中的陈列室。
根据“渡鸦”那自毁的通讯器里留下的线索——“在虚假的星空下,寻找真实的倒影”,我们推测“观测者”可能藏身于博物馆的天文馆区域。
混入博物馆并不难。我们换上熨烫平整的、最普通的衣服,脸上挂着与其他游客无异的、带着适当好奇与赞叹的空洞表情。踏入大厅的瞬间,一种宏大的、被精心编排的“真实”感扑面而来。
高耸的穹顶投射着模拟的、完美无瑕的蓝天。空气恒温恒湿,带着消毒水和信息素混合的独特气味。游客们安静地移动,在一个个展柜前驻足,听着导览耳机里播放的、关于物种演化、地质变迁和星辰运行的“权威”解说。
一切都是那么合理,那么和谐,那么……死气沉沉。
“看那里。”钟磊用眼神示意一个恐龙骨架的展台。解说牌上写着“雷克斯暴龙,于七千万年前因气候变化灭绝”。但骨架的胸腔位置,几根肋骨的连接方式明显违背了生物力学,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为了视觉和谐而进行的拼凑。
另一个展柜,展示着“古代海洋生态系统”。蔚蓝的背景板上,各种鱼类和珊瑚的模型栩栩如生。但当我仔细看去,发现一条鲨鱼的牙齿被雕刻成了温顺的食草动物模样,而一丛珊瑚的形态,与我记忆中某次“信号不良”时惊鸿一瞥的真实海洋碎片影像,截然不同。
这里的一切,都是被修正、被美化、被“背景板”覆盖后的“标本”。它们是系统想要我们相信的“真实”。
我们穿过“地球历史长廊”,墙壁上的时间线平滑地延伸,没有任何灾难、突变或无法解释的空白,像一篇被精心删改过的作文。压抑感越来越强,这些凝固的、虚假的风景,比外界的直接矛盾更让人窒息。
终于,我们来到了天文馆。巨大的圆形穹顶此刻正模拟着夜晚的星空。星辰分布符合“官方星图”,每一颗都待在它被设定的位置上,亮度均匀,运行轨迹精准得如同钟表。这就是“虚假的星空”。
游客们躺在倾斜的座椅上,安静地“欣赏”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天幕。我们混入其中,目光却在昏暗的光线中搜寻。
“真实的倒影”在哪里?
我注意到,在控制台旁边,一个穿着博物馆维修工制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背对着我们,摆弄着一些老旧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光学仪器。他没有像其他工作人员那样挂着标准的微笑,而是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仪器精密的刻度盘上小心翼翼地调整着。
钟磊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慢慢靠近。
就在我们距离他几步之遥时,穹顶上,一片原本按照程序应该平滑划过的星云模拟图像,突然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颜色也瞬间偏转,露出了底下更深邃、更混乱、也更……真实的宇宙色彩!虽然只有一刹那,但那种磅礴的、无序的壮美,与周围死板的星图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他在操控!他在这个系统编织的虚假星空上,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靠近,猛地回过头。他的眼睛不像“维护者”那样是雪花屏,也不像普通居民那样空洞,而是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他看到了我们,没有惊讶,只是用一种沙哑、急促的声音低吼道:
“不对!角度还是不对!猎户座的参宿四,它的脉动频率被平滑化了!还有那片星云,它们把所有的混沌都修剪掉了,修剪得像块草坪!谎言!都是精致的谎言!”
他正是我们要找的“观测者”。
“我们来自‘空屋’,”钟磊压低声音,快速说道,“‘渡鸦’指引我们来找你。我们需要关于‘归墟’的线索。”
听到“归墟”二字,“观测者”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像发现了稀有标本的天文学家。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一把抓住钟磊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
“你们……你们看到了‘钥匙’带来的图?”他呼吸急促地问。
我点了点头。
“归墟……那不是地方,那是一个状态!是系统无法完全覆盖的‘信息奇点’,是所有被删除、被扭曲的‘真实’沉淀、堆积之处!”他语速极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它就在我们脚下,在城市地基的最深处,像一个……不断生长的肿瘤,一个系统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指向脚下光滑的地板,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那黑暗深处不可名状的存在。
“观测者”告诉我们,他曾是早期参与“背景板”天体数据校准的工程师之一。在一次深空信号接收中,他意外截获了一段无法被系统解析的、来自“真实宇宙”的噪音,从此再也无法忍受这片虚假的星空。他潜伏在这里,利用职务之便和自制的设备,试图测绘出被掩盖的、真实的星辰图谱。
“要找到‘归墟’的入口,你们需要的不是地图,是一个‘共振频率’!”他松开钟磊,在自己的老旧仪器上飞快地操作着,调出了一组极其复杂、不断变化的波形数据,“这是我从‘归墟’泄露出的背景辐射中反推出来的!只有与这个频率共鸣,才能在那致密的‘背景板’上,撕开一道临时的入口!”
他将数据快速导入到一个微小的存储芯片里,塞给钟磊。
“拿着它!但小心,‘维护者’对‘归墟’相关的能量波动极其敏感!一旦开始共鸣,你们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点燃篝火……”
他的话戛然而止。天文馆的入口处,传来了那种我们熟悉的、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灯光骤然变得惨白而稳定,星空演示被强制中断,穹顶一片死寂的亮白。
“清洁工”!它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是“观测者”长期异常操作累积的风险,还是我们带来的?
“观测者”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容,他猛地将我们推向后台的一个紧急出口通道:“走!记住,找到‘归墟’,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记录!把被掩盖的‘真实’,带出去!”
他转身,面向入口的方向,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像一颗即将被虚假星光吞没的、最后的真实星辰。
我们毫不犹豫地冲进紧急通道,身后传来仪器被砸碎的刺耳声响,以及“观测者”最后一声呐喊,那是对着“维护者”,也是对着这片虚假宇宙的控诉:
“你们掩盖不了所有的光!”
通道门在我们身后合拢,将一切隔绝。我们再次开始了逃亡,但这一次,我们口袋里揣着的,不再是模糊的地图,而是一个可能打开深渊之门的频率,和一个沉甸甸的使命——
记录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