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19章 ...
-
凌晨四点,我们撤得很快,并不想在那里停留,害怕朱奶奶会追上。夜里前往后山的土路比白日走过的更长,像一条被抽掉脊骨的蛇,软塌塌地伏在雾里。浓雾弥漫在山,不是白,更像是灰里掺了铁锈,吸进喉咙内就带着血腥的甜。
陆沉走在前,替我打着光,路上也问了大致的情况。他手电光四处挥动,照着肆意生长的野草野路,就像正常的认知被不断颠覆又重建组装,摇摆不定却想从中获得一条正确的路。
“你的意思是,你丈夫是骗婚。”
“对。”
“骗婚的目的是为了给他奶奶换一副新的皮囊?”
“嗯……她说这叫传承。”
“那你自己知道你为什么会这种怪异的傀术吗?”
“不知道,我也很疑惑。”我摇摇头,将朱奶奶那句嘲讽憋在了心里,她提到过我也是动了别人的壳。我不敢想,也不敢深想。
我看着陆沉宽厚的背影,心里反复回忆着朱奶奶说的那句话:“你跑不掉的,白小姐早晚会抓住你的壳。”
这句话不知是她唬我的,还是真的,提到白濯心和张陌然这两个名字,我有点犯恶心。同时也怕自己出岔,忍不住伏下身去观察自己的影子,它在我脚下安静匍匐,只是边缘缝补处像一道痂,被鞋底碾得发痒。
“车在前头两百米。”陆沉没回头,声音却贴着耳膜送过来,“我们很快就到了,你什么也别管,上去也别往窗外看。”
“……嗯。”
“什么也别想了。”他顿了半秒,补一句,“别逞能,剩下的就交给我们警察。”
我本想回一句“这事情可不是你们警察能够解决的”,可刚一张口,风就灌满齿缝,像给舌头钉了枚钉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抖,从里到外,骨节与骨节之间有一把看不见的锉刀,正一格一格锉断焊点。
雾忽地变薄,一辆黑色越野浮出来,车灯熄着,像浮在墨汁里的棺。李安正靠着车门,脚边熄了无数根烟,指尖夹的烟已到过滤嘴,却还在燃。他看见我们,把烟摁在掌心碾灭,火光“滋”一声死得干脆。
“两个活的。”他咧嘴,声音沙得像是也吸了一整夜的灰,“再晚五分钟,我就要去收尸了。”
陆沉没接话,拉开后座的门,把我先塞进去。车内灯亮的一瞬,我瞥见副驾,看见方珞一抱着膝盖坐那儿,头发披了满脸,只露出一只赤红的眼。她已经完全清醒,手里攥着一张湿巾,反复擦自己的手背手心,皮都擦破,血丝顺着掌纹爬成了一张网。
门“砰”地合上,车外的陆沉与李安低声交谈,只漏进几句:
“里面那个是方警官还是人傀?”
“你们去了一段时间后,人傀就变成了纸人,锁在后备箱里了,准备带回去交差。”
“那两个警察呢?”
“他们找到了张水水,又遇到这档子事,吓得连夜出村赶回去复命了。”
“张水水呢?”
“……跟着那两个警察走了……她呢?”
“先别问。”
最后三字像钉子钉进我耳蜗。我抬手想拉车门,却发现手指被陆沉的纸巾裹成了白茧。
驾驶侧门开,李安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夜露的凉。他钥匙一拧,发动机低低咆哮,像兽在喉咙里磨牙。陆沉绕到副驾,拍了拍方珞一的肩:“方警官,你挪后头去。”
方珞一僵了半秒,忽然伸手抓住陆沉袖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玻璃:“那个关住我的人死了吗?”
陆沉垂眼看她,没说话。
“师哥说你们去找她了,说是只有找到她才能救回我。”她指甲陷入了他的衣料,“……他们之前在洞里放火,火舌蹿上来的时候,我就在里面,听见有老女人的声音,她在外头叫,我不知道是谁,但我觉得她该死……所以,她就是那个关住我的人吗?”
“你看见过她?”陆沉只问这一句。
“……没有,我感觉自己在做梦,梦里迷迷糊糊的,耳边就一直有个老女人在说话,像我外婆小时候哄我睡觉……我听见她喊我'小珞一,来陪奶奶'……”
“别自己吓自己。”他抽回袖子,声音低却稳,“放宽心,出了村子就带你去做检查。”
方珞一的手突然空了,整个人像被拔掉插头的机器,瞬间静止。我往里挪,给她让位,她勉强扶着我跌进来,肩膀撞到我身上,骨头比我想象得轻,仍像个空心木偶。我特别留意她摊开的手掌,上面没有嘴巴。
陆沉说的没错,意识里的朱奶奶身体已经趋近于干涸,她没了新的壳,早晚都会死,只是我扰乱了她的计划,加速了她死亡的节奏。可是眼前的这个方珞一,受了刺激比那人傀还阴暗,浑身都散发着诡异。
车门阖上,李安转着方向盘将越野车倒档,碾过了碎石,发出咀嚼似的脆响。
陆沉一上车就把副驾椅背调低,半躺着,将枪横在了膝上,枪口朝前。李安瞥了眼,踩下油门,转速表一跳,车速立刻提到了六十,张兴村的山路弯弯绕绕,他却熟练得像在自家客厅,方向盘单手打,另一只手去摸烟盒,抖出一根,叼住,没点。
“接下来去哪?”他问,眼睛盯后视镜,注意方珞一的情绪,像在问空气。
“先离开张兴村地界。”陆沉答。
“再之后?”
“我向局里申请,弄清楚傀儡的事情,逮捕关了方警官和张水水的人,她或许和张陌然的死有关。”
听见这个关键字,我猛地抬头,椅背发出“吱”一声。陆沉从后视镜看我,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对了,方警官你在手机里曾和我提到过,后山埋白濯心的坟有问题。我记得你当时说你在白濯心卧室里发现了一个白色的罐子,里面好像是骨头碎片。她要是真埋了,那白罐子里是谁得查清楚。”
“打住,和我聊就行,别和她聊这些事了。”李安叼着烟,语气不太好,“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车内突然陷入了一种黏稠的静,只有发动机嗡嗡,像无数飞虫撞在了玻璃上。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铺在车底毯上,边缘与座椅阴影连成一片,缝补处隐隐蠕动,像一条缝合失败的伤口。
方珞一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呼气:“对,那白罐子里都装的碎片,我捎了一袋,在证物箱里。还有,我看见了三个警察。”
我心脏猛地一坠。
“在哪?”李安先问。
“墙上。”她指窗外,“我被关着的那道墙,他们穿着警服就贴在上面,跟着你们走到我眼前,对我笑,然后你们放了火,他们嘴里就发出了那老女人的尖叫声。”
我喉咙发紧,指甲陷入掌心,刚愈合的伤口又裂,血珠滚下来,落在影子边缘。
“你看错了吧。”我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警察男的女的?”
“也许吧。”方珞一靠回椅背,闭上眼,“1、2、3……我数得很清楚,的确是三个男人。”
李安冷笑一声,把烟吐到窗外:“都别自己吓自己了,眼下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个鬼村子。”
他一脚油门,车速再提,八十,一百……外面的雾瞬间被车劈成了两半,窗外树影不停倒退,像无数条被拉长的黑手臂,在向我们挥手告别,又像在提前默哀。
我闭上眼,却闭不上耳。发动机声里渐渐混进别的,像是逃出朱奶奶幻觉的后遗症,有婴儿的啼哭,女人的低笑,老人的咳嗽,以及男人的叹息……层层叠叠,像是一台坏掉的收音机,在我脑子里反复搜台,每搜到一个,就留下一道噪音。
忽然,车身猛地一抖,像碾过什么东西。李安急打方向,轮胎发出了磨蹭的尖叫,副驾安全气囊“砰”地弹出,又被陆沉一刀划破。车斜斜停在路肩,车头灯照出前方——
雾里,跪着两个人。
穿着眼熟的警服,帽檐压得很低。他们垂着头,双手垂地,像一滩倒流的墨。车灯打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了影子。
李安第一时间想下车查看,陆沉却按住他:“等等,他们的衣服很眼熟。”
“这不就是后山遇见的那两名警察吗?”我听见自己在问,脑子却有点不敢相信眼睛。刚才我明明听见李安说他们已经先行离开了……那凭空出现的这两个人又会是谁?
“这……这是……”李安咬牙,嘴里的烟掉在了脚边,“他们这是遇见了什么事,车呢……张水水呢……”
车尾突然猛地一震,像被什么东西撞上。我回头,后窗玻璃外,一张脸突然扑了上来……
是一张满脸沟壑的老妇人。
她双眼空洞地盯着我们的回头,无法自主提起的嘴角仍在笑,牙齿一颗颗敲玻璃,节奏分明:
“咚、咚、咚。”
“开车!”陆沉低吼。
李安一脚油门到底,越野狂飙,老妇人的脸立刻被甩飞,却在雾里留下一个完整的笑,像被谁用钉子钉在了空气里。
我怔愣地看向了后方,这个村子里究竟有多少个像朱奶奶一样,穿着别人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