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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章 ...

  •   我猜的没错,那位白小姐就是白濯心,是张陌然的奶奶。奇怪的是,朱奶奶对她,无论是称谓还是语气都很尊敬。

      我突然想起张广茂曾提过一句,白濯心会傀术,曾经是村里最厉害的傀娘。那如果她会傀术,说不定朱奶奶是她教的。

      只是这活着的后辈自会安排她的壳……我认识张陌然起,就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爸爸会回村看望他奶奶,他仿佛出了张兴村就再也没回去过。

      对于他们复杂的亲情,我曾经也充满了好奇。只是张陌然告诉我,他爸爸对奶奶一直都漠不关心,甚至会特别抵触,哪怕下葬了也不曾去吊唁。

      所以朱奶奶提到活着的后人可以安排她的壳,张陌然的爸爸首先就被我排除了。

      我抿着她话里的意思,否定道:“那你说错了,她除了那个从不归家的儿子,没有活着的能孝敬她的后辈了。你忘记了吗?张陌然已经死了。”

      “是吗?”朱奶奶的脸像被针扎破的鼓面,笑声陡地瘪下去,只剩一股腥风在齿缝间嘶嘶漏气,“丫头,你看见的,只是他想让你看见的。”

      “他……”我问道,“你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和你关系最亲密的那个人呐。”

      我难以置信地倒退了几步,暗房内轻扬的灰尘像一丛扑火的蛾,轻易地钻进了我的口鼻,顺着喉管往下爬,在胸口结茧,茧里孵出一句细若游丝的话——

      “两息。”

      是陆沉。

      他的声音隔着一层厚蜡,从我心室最幽暗的瓣膜里传来。我意识到:这是他在倒计时。来之前,他曾和我说过,就给我三息的时间,如果我不出来,他就进去这个屋子杀光里面的影子。

      朱奶奶歪头,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了我的脸。她咯咯笑着:“我好像听见了嘈杂的声音,看来那小子在外头有些按耐不住了,要替你掀屋顶呢。可这屋顶一掀,你也会碎掉,影子缺了角,壳子就成漏风了的纸灯笼。”

      她故作沉思,连连摇了摇头,“这让事情会变得不好办,你还是别挣扎了,早点在他动手前成为我的壳吧。这样对你,对我,对他都好。”

      我暗自将指缝上覆着的线挣了挣,缚在她影上的丝线反而勒进我自己的指腹里,有什么力道阻止了我的拉扯。她的影子与她牵连太深,无法随意剥动。如果不能硬夺,那只能骗了。

      我垂下眼:“既然出不去,那让我死个明白,白濯心是不是也在剥别人的壳。”

      朱奶奶歪头打量我,像老猫掂量一只佯死的耗子。半晌,她踩着柑橘皮踱步,布鞋发出“嚓嚓”的碎响:“你已是将死的人,其实告诉你也无妨。白小姐曾教诲过我们,作为傀师最重要的就是传承,剥别人的壳是要将自己传承下去。除了传承自己,还要学会传承自己的后辈。这样世世代代我都是我,我最喜欢的孙子也是我最喜欢的孙子。”

      她停在我面前,鼻尖几乎贴上我的鼻尖:“白小姐是,你丈夫也是。我数数,你应该是他第几任妻子来着……”

      “……”
      那一瞬,我听见自己耳膜里“叮”的一声,像有人敲碎了一枚薄瓷。不由自主想起了张信顶着十岁的脸,拥有着七十岁心理的窒息。所以张陌然也是这样,我和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之前娶过很多女人?他和张信都是一样?”我声音发颤,却悄悄把左手背到身后,指尖勾住丝线另一端,绕过自己脚踝,系在躺椅的铜轮上。

      “是呐,也不是。小信每个壳都是小孩,陌然每个壳都是二十几岁的成年男性。他十五年娶一次。”朱奶奶叹息,嗓音忽然柔得像要滴水,“每一个都成了白小姐的壳,所以我才说,她自有这个孝顺的孙子会去安排她壳的去处。”

      “不对……不对……那张陌然爸爸呢,他也是换了壳的人?”

      “他啊……”朱奶奶伸手扶住了自己的下巴,指甲缝里还沾着晒干的橘络,像一撮撮缩小的黄蜈蚣,“小陌然最擅长找这些会演戏的人了,随便将演员过继到白濯心名下,就成了他爸妈。”

      “……”
      我心下一紧,猛地将丝线绷紧,铜轮“咔啦”一声滑动,躺椅被拖得横翻,站在躺椅前的朱奶奶被绊倒,她的影子被拉得陡然伸长,像一条被拽出洞的黑蛇。

      缺失的影子一角从她掌心脱落,滚到我脚边。我趁机扑了过去,将那截影子用丝线扯回到了身后。那一角影子像被冻住的鱼尾,在我身后的阴影下扑棱棱打挺,边缘生出细白的倒刺,急切地想和我原本的影子重合。

      “拦住她!”朱奶奶抬手,五指间悬下五根白线,线尽头拴着暗房晾衣绳上四处夹着的照片。她用力一抖,照片里的女人全都突然张开了嘴……她们齐齐张口,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笑。

      笑声震得晾衣绳上下抖落,“哗啦——”一声,整间暗房的的照片都被掀飞,吊着的夹子连着线,像排排倒悬的人影,脚尖勾着梁木,头朝下。

      暗房四壁掀飞的相片同时“噼啪”炸裂,从内涌出无数细小的黑手,像一片倒长的水草,抓住了我的脚踝、手腕、头发。我整个人被提离地面,手电筒也被甩了出去,光束在空中打几个滚,最后卡在晾衣绳上,照出满地翻滚的柑橘皮。

      在无数的黑手之间,我的胸口被挤压得发疼,不得不拼命吸气,手指却用力蜷缩住丝线,想将那一角影子缝回去。而我的影子奋力地找到了缝补的轮廓,立刻与其他的边缘相融。只听见耳边“轰”的一声,像有人推开了一扇久闭的窗,一切都变得特别清晰。

      朦朦胧胧之中,我看见我站在老宅的槐树下,张陌然递给我一只用槐叶折的小船。看见在深夜加完班他接我的时候,他将耳机塞进我耳朵,里面放的是《月光奏鸣曲》。看见婚礼那天,他掀起面纱,眼底一闪而逝的却是悲悯。

      原来我成了最可笑的那个人,我成了张陌然替白濯心找的那个壳。

      “活下去。”我仿佛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活下去,找到真相。”

      我胸腔里的怒火突然沸腾,化作滚烫的蒸汽,顺着血脉冲向四肢。我猛地挣断缠在腕上的黑手,落地时顺手捞起手电筒,抡圆了朝最近的一面墙砸去——

      “哗啦!”

      墙皮连带着糯米灰成片剥落,露出后面黑黝黝的砖缝。砖缝里,隐约可见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道,幽风裹着尘土味扑面而来,像一条被岁月遗忘的脐带。

      朱奶奶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整个人扑过来。我矮身一滚,顺手把躺椅掀翻扣在她身上,铜轮缠着的丝线“嗖”地收紧,把椅背和她影子缝在一起。她拼命抓挠,十根指甲在地板上划出十道乌黑的烟,却怎么也追不上我。

      我侧身挤进窄道,墙壁立刻像活肉一样合拢,最后一眼,我看见朱奶奶那张核桃般的脸在椅背缝隙里扭曲,嘴唇一张一合:“你跑不掉的,你的影子就算缝起来了,也是缺过一次。你是短命的人,就算我弄不死你,白小姐也会找到你,重新拿回她自己的壳。”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牵线把那团尚未愈合的影子按得更紧。它在我的整块影子下轻轻搏动,像一颗移植的心脏,提醒我:缺了角的影子,也是影子。被撕过的命,还是命。白濯心早就死了,张陌然也早就死了。

      窄道尽头,有极细的一线天光,像谁用指甲在夜空上划开一道白痕。我朝那道光奔去,耳边风声呼啸,仿佛听见自己骨骼里“咔嗒”一声轻响,像有什么旧的锁,被彻底撬开。

      “三息。”

      声音低而哑,像砂纸磨过铜器。我浑身一震,抬眼,看见陆沉正守在我身边。

      我喉咙发紧,所有委屈与恐惧在胸腔里炸成碎玻璃,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陆沉看见我睁开了双眼,却一步上前,左手捂住我的嘴,右手将手电光压向地面,光圈里浮起几粒尘埃,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星星。

      “别说话。”他贴着我耳廓,声音低到只余气流,“他们听得见。”

      我眨眨眼,泪便滚下来,砸在他虎口,烫得他一颤。他拉着我闪出门外,反手把铁门阖上,动作轻得像给死者合眼。

      陆沉的手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滑,扣住我的五指,掌心粗粝,却暖得像一簇偷渡的火。

      能走吗?他用眼神问。

      我点头,抬手抹掉泪,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血,不知是不是那枚门把的锈皮割破了我。

      陆沉皱眉,从自己夹克内袋摸出一张纸巾,按住我的伤口,手势十分熟练。

      屋外,天将亮未亮,星子一颗接一颗熄灭。我低头,身后的影子已恢复了厚度,边缘锐利,也不再透光,只是多多少少能看见补过的痕迹。

      陆沉收了枪,转身后目光先落在了我影子上,再落在我手上,最后落在了我眼。

      “还好吗?”

      “还行。”

      “能走?”

      “能。”

      我们并肩出院,身后那扇铁门的门楣上剥落的“张”字彻底掉下,碎成三瓣,像某种结束了的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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