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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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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弃了主路,沿着废弃的铁轨钻进山腹,轮胎碾过枕木,发出了空膛的枪声。车载导航已经失去了意义,音响里只反复剩一句冰冷的“请在合适的位置掉头”。
李安锁住了每个车门,将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发出垂死般的争鸣,转速表指针转到底,又弹回来,像一根被反复扳折的弹簧。车内氛围特别紧绷,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说一个字也不敢回头看。
我紧紧攥着安全带,指节憋的发白,耳后那嗑牙的声音仍在脑海里回荡。瞥见身边多了几分温度,方珞一被吓得蜷缩靠近,她紧咬着嘴唇,呼吸越显局促。
“别回头。”陆沉坐在前面握着扶手,时不时侧脸关注我们的状态,“尤其别看玻璃。”
我原本没想看,可还是不小心瞥到了前排的那后视镜。狭长的镜面里,李安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可我注意到,此时的他正紧皱着眉头目视着前方,根本不可能有罅隙去看我。
后视镜里的他并不是他,那双眼角微微向下,扬着刻板的笑意。没有声音,也不会说话,却仿佛在告诉我一个很熟悉的字:
“壳……壳……”
我险些叫出了声,不过眼前的李安突然不知何故咬着牙骂了句“操”,生动形象的,立刻将我的恐惧咽回了喉咙里。
刚才他额角全是汗,想腾出手去点根烟,狠狠吸一口。可当吐向车顶,烟雾在密闭的车厢里盘旋,竟凝结成一张模糊的老妇面孔,对他咧嘴一笑,又倏地消散。李安吓得手一抖,烟灰全落在了裆部,烧着了点裤子,害得他直跺脚,车头随之歪向路肩,差点冲进了排水沟。
“看路!”陆沉吼道,用手稳稳掌住了身旁人的手肘。
李安连忙把方向盘掰回来,指节绷得青白。他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快了,前面三百米就是张兴村界碑,出了界碑,应该就能逃出去了……”
可就在这时,方珞一忽然开口:“你们快听……”她此刻已经缩在后排最右侧,头抵住了车门,双膝抵着胸口,声音像从骨缝里挤出来,“好像有人在唱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车厢温度瞬间降了两度。车外真有“沙沙”声,像纸在摩擦。紧接着一串孩子的啼笑声蹦出来,混着车载音响内的导航提示,脆生生的,还带着回音:
“跳房子,跳房子,
一跳跳到坟窝子,
坟窝子,有妹子,
剥了皮子做壳子。”
“你们有谁连的蓝牙吗?”李安说话的时候,牙齿在打诨。
可是并没有人敢应这句话,他急躁地“啪”一声将车载音响的声音彻底关闭。
我注意到明显被吓到的方珞一,正焦躁不安地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沿着掌纹,一道一道,将皮给抠红。她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怔怔盯着前方,瞳孔扩得极大,黑得几乎看不见眼白。
“你疯了?”我去拉她手腕。
她反手扣住我,力道大得惊人,指甲直接掐进我手腕。她贴过来,气息喷在我的耳后:“……他们刚刚好像是在说,剥了什么……做壳子?”
我没有应话,只是远远瞥了眼同样沉默的陆沉。在这车里只有他和我能听懂这段童谣,却难以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敢回头也不敢望向窗外,害怕多看一眼就看见一颗头颅在玻璃外不停地嗑牙。
界碑就在十米外,灰扑扑的石柱上,用朱砂写着“张兴村”三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一条未干涸的血痕。石柱后面,雾淡了,月光冷冷地泼下来,照出路面最真实的颜色。柏油里嵌满细碎的泥土,被车轮碾过,发出轻微的“咔嚓”,像嚼碎的虾壳。
李安被这抖动震得一个激灵,瞳孔终于聚焦。他好像这才意识到在逃命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僵,自己脖子歪了,想伸手掰正,“咔”地一复位,嘴里骂骂咧咧:“怎么回事,刚才被鬼压身了?”
陆沉没回答,只抬手示意他加速。越野猛地窜出,像跃过一道无形的门槛,车身重重落地。
我回头望去,界碑仍立在雾里,灰雾却不再向前蔓延,而是高高竖起,像一堵墙。墙面上,无数张人脸凸出来,无声地嘶喊。那个老女人在最中间,她用空洞的眼眶瞪着我,嘴唇开合:
“壳——留下——”
下一秒,雾墙“轰”地坍塌,像被抽掉骨架的巨兽,软软地瘫回山里。月光照下来,路面干净得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可我知道不是,张陌然有一句话没有骗我,原来这些老女人真出不去。
凌晨五点,我们抵达了最近的卫生院。铁门紧闭,值班护士隔着玻璃打量我们,像看一群逃荒的。陆沉亮出证件,她才不情不愿地开锁,指了间空病房让我们“别吵到别人”。可整个卫生院静得像是被抽了真空,走廊尽头的抢救室亮着灯,门缝里却透出森冷的暗,像一张没合上的眼。
方珞一拒绝包扎,只反复用生理盐水冲手,把皮冲到泛白、翻卷,才抬头对护士笑:“有酒精吗?越纯越好。”护士没明白她的意思,递了一瓶。哪知方珞一把酒精当自来水,大幅度地冲洗着手掌。她像感受不到灼痛,只低头嗅自己手心,轻声道:“还是臭。”
李安开车的时候落了枕,顺便去拍了片。医生出来,递给他X光片:“颈椎一节错位……”他复了位,走到走廊,掏出裤兜里的烟,手抖得火机怎么也打不着,最后干脆把烟生嚼了,嚼得嘴角全是碎末,像吞了一嘴褐色的雪。
我靠在输液室,任护士给我擦碘伏。每擦一下,皮肤就浮出了粉红的痕迹。护士以为我过敏,又换酒精。可是每碰这伤口一下,朱奶奶的记忆就会点醒我一次,声音突然黏在我耳蜗里:“壳用得舒服吗?该还了。”
我吓得下意识抽开了手,手肘不小心把托盘掀翻,碘伏泼了一地,在地板上迅速洇成一张人脸的轮廓。陆沉闻声冲了过来,看见我没事发生,松了口气。他给我倒了杯热水,里面放了半片白色药片,化开后无色无味。我盯着他:“安定?”
“氯丙嗪。”他声音沙哑,“小剂量,能让你睡两小时。”
我摇头:“睡了,壳就被占了。”
他沉默,半晌掏出烟,衔在唇间却没点:“我们得谈谈。”
“谈?”我苦笑,“谈什么……”
他还没接话,走廊灯突然“滋啦”闪了几下,像被风吹动的烛火。陆沉的侧脸在明暗间切割得锋利,他抬眼,眸色深得像两口井:“那个老太婆有提过许媛吗?”
“嗯,提到过。我看见了她和张信的合照,小信很喜欢许媛。”
“我记得,许媛曾经和我联系时提到过张信。”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这是她最积极的学生,虽然只是个小孩,但平时在村里也很照顾她。”
我耳膜嗡嗡作响,不知该不该将张信的实际年龄告诉给陆沉,也不知道该不该多嘴说这种喜欢并不是他认为的那种喜欢。
陆沉抬眼看我,目光笔直:“你还知道什么,她……她有可能还活着吗?”
我喉咙发干,像塞了一把玻璃碴:“不知道,我只看见了她和张信的合影。其他的,朱奶奶并没有提了。”
“行。”他扯开领口,锁骨下露出一条蜿蜒的疤,语气有些失落,“我只是担心,她……有没有可能也被做成了人傀,成了别人活下去的皮囊。”
“你别瞎想,如果真的成了,我们应该在村子里早就发现了。”我安慰道,“没看见说不定她还活着,只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也许再等等就能知道真相。”
“嗯。”他声音嘶哑,“希望吧,她已经失踪很久了。”
他话刚说完,走廊灯“啪”地全灭。黑暗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远处,传来“哒哒”的木质敲击声,缓慢又沉重,像拐杖敲在水泥地。每敲一下,我心脏就跟着缩紧,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拽住,正一点点往嗓子眼外提。
“有人来了。”我喃喃。
陆沉拔枪,打开保险,先脚跨一步将外面的门反锁,再退回侧身挡在我前面。黑暗里,我看见他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像被静电撑开。敲击声停在输液室门口,门缝下,慢慢渗进一缕灰雾,雾里有线头在游动,像一群嗅到血腥的水蛭。
“咔哒。”门把手轻轻转动,却没能推开。外面沉默两秒,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亲昵又沙哑:“开门呀,你和陌然还没在村子里完婚呢。村子里给你带了新嫁鞋,红底白梅,最合你尺寸。”
我死死咬住手背,把尖叫咽回去。血腥味在口腔炸开,反而让我清醒。陆沉单手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白光猛地扫向门口。
玻璃小窗外,一张倒置的脸紧贴其上。张水水整个人像蜘蛛攀在墙上,头朝下,嘴角裂到耳根,灰白线头从瞳孔里垂落,正顺着门缝往里钻。被光照到,他猛地眨眼,线头“簌”地缩回,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