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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可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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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市财z局j长的办公室里,有一枚褪色的红色五角星,静静地挂在一块泰山石敢当上,放红木办公桌的左上角,正对着那把座椅的方向。
它边缘已磨得圆润,脱了漆,露出底下更沉黯的底色,像一段被岁月反复摩挲的记忆。星芒的尖端,却依旧固执指着一种属于正统的、锐利的方向。
这不是一个该出现在局长办公室的物件。它旧了破损了,与周围格格不入。来访的人目光偶尔扫过,总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只有厉宗南自己知道,它贴在了他心脏,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心里有片区域不能塌陷。
多年前那个车上,一个女孩子亲手送给他,那枚她爷爷留下的、她视若珍宝的五角星,她把他塞进他手里,她说它适合他。
当时很寻常,过后很珍贵。
他曾亲手将她推开,用刻薄残忍的话。他记得她当时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光熄灭后的死寂。她没对他哭也没闹,甚至就寥寥几语,那微微发颤的声音很轻,后来在他心里变得很重,压的他难受。
当年,她转身走入火车站的那刻,再未回头。
她结婚了,她生孩子了,她事业有成,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那枚小小的五角星在他心里的分量却越来越重,这些年就放在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是后悔,是自省,是爱,也是一种无声的自我惩罚。他无论做到什么程度,都没法改变一个事实,他后知后觉,把心爱的姑娘给弄丢了。
无数个日夜,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抬头间歇的瞬间,目光总会撞上它,一颗冰冷的、属于过去的青春在与他默然相对。他会下意识地伸手,用指腹去触碰那冰凉的棱角。
前段时间,新助理周明整理桌面,曾将它挪到书架不起眼的角落,厉宗南开完会回来,一眼便发现它不见了。那一瞬间,他心里竟掠过显而易见的慌乱,眼睛四处搜寻,声音沉了几分:“桌上的东西呢?”
周明吓了一跳,想了下,忙指给他看。他亲自走过去,将它重新搬回,端端正正放回原处,用手指轻轻将它摆正,动作近乎一种仪式。
周明不解,迟疑着低声说:“领导,这个有点旧了,要不要换个更…”
厉宗南抬手打断了他,目光依旧凝在五角星上:“不用----”他声音低沉:“就让它在这儿,挪动时小心些。”
它必须在这里,提醒他,在他如今拥有的这一切看似稍许成就之下,曾经怎样轻易地碎裂过一些东西。提醒他,他曾经的懦弱,曾经的失败,曾经的愚蠢。他心口有一道永不愈合的、看不见的伤口。
那枚沉默的五角星,可以贴合上,是他前行路上的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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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市万相小区,五楼的一家客厅里弥漫着鸡汤的香气,照明灯洒下过分明亮的光,照着光可鉴人的家具,只是摆设简单空荡的有些刺眼。
客厅靠墙位置是一套米色皮沙发,前面摆了张茶几,餐厅处,餐桌旁放两把椅子,墙壁上一台电视机,整体给人感觉,干净、整洁、冷清,没有生活气息。
厉宗南的母亲,孙桐,端坐在餐桌旁,身上是一件熨帖的紫色套装,一头短发梳得纹丝不乱,眼角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仪态依旧保持着曾经的优雅。她用小汤匙轻轻搅动着面前的汤,瓷器相碰,发出清脆而规律的轻响。
“宗南---”孙桐声音不高,语调缓慢,是那种惯常的,饱含关切与权威的混音:“汤要凉了,趁热喝点,你这阵子又瘦了。”她对儿子表示着关心。
坐在沙发上的厉宗南继续整理明天开会要解决的问题,要提前布局安排。头也没抬:“不饿,你喝吧。”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听不出情绪。
孙桐皱眉,几年来,隔段时间她会过来一趟,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不心疼。但儿子和他们都有了隔阂。
她生了三个儿子,宗北性格稳健,没有冲劲,适合守城,对厉程孝字打头,一切听从他安排。宗林最小,受宠些,也挺刺头,但从小被教的有家族使命感,被厉程安排到BD,也没反抗。
其实厉程最想让老二宗南进jd,各方面都适合,但宗南反骨,从小就敢和厉程对着干,被打被罚也不服软,在他七、八岁知道一些事后,反骨变成了倔强,厉程打压过多少次,想修理他长歪的枝杈都没成功,最后撕破了脸。
年龄确实大了,老大孩子都七岁了,老三也有未婚妻,就他一个光棍,说出去不好听。最近几年,随着他踏实苦干,厉程很多朋友都想结亲,奈何他不同意。厉程有次喝多了,似笑非笑地告诉她,宗南心里有人,是傅庚申的大女儿。
她有点不可思议.....
孙桐像不经意地闲聊:“昨天你李阿姨过来,又提起她侄女,刚从鹰国读完硕士回来,在投行工作,模样性情都好,家世也清白。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
厉宗南坐的背脊挺直,如同参加一场严肃会议。他手边那盅汤,热气散了,表层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花,而他眼神在电脑上复杂的图表上,看得入神。
听到孙桐的话,厉宗南手指敲击几下,缓缓合上电脑,偏过头目光淡淡地迎向母亲。
孙桐眉头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换上温和笑容:“你这孩子,工作再忙,也得成家啊,先见见,就当交个朋友也好。你大哥、小弟有家了,你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厉家需要一位门当户对的儿媳妇,宗北、宗林都按你们要求做了。”厉宗南接过话头,语气平稳,甚至冷静到冷情,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你们选的都符合你们的标准,家世匹配,学历漂亮,工作体面,性情也适合厉家。”
孙桐脸上继续笑着:“既然你也觉得好……”
“我没觉得好,我也没把自己当厉家人。”厉宗南微微向后靠去。
孙桐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薄唇紧抿。客厅里的空气凝滞了,鸡汤的香气仿佛也变的令人窒息,她声音没了情绪,质问:“你当真还记得那个傅九莲?”
厉宗南猛地看向母亲孙桐,细长的眼睛反射着吊灯冰冷的光,他眼神变的锐利:“你最好别提她。”
孙桐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带着被冒犯的不悦:“提怎么了?都是过去的事。听说她现在已经嫁人生子,过得不错,你们当初……”她微顿:“本来就不合适。”
厉宗南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极小的弧度,充满了冰冷的讽刺:“在你们俩人眼里,她哪里都不合适。厉程会觉得她家世不硬,不能给他的s途添砖加瓦。而你-----”他目光像针一样刺向母亲瞬间僵硬的脸:“以为她攀高枝,和她妈一起算计我。”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你当时笑着把她撵走,转身对我说‘这样的女孩,心思不纯,不安于室,没教养’,和她妈一样。” 厉宗南模仿着孙桐当年那种优雅带着冰碴的语气,学的惟妙惟肖,学完后,他自己胸膛起伏,而孙桐手指紧紧攥住汤匙,脸色涨红。
“可是,我就喜欢她。”厉宗南的声音渐渐透出一丝压抑已久的,尖锐的痛楚:“你难受吗?当年厉程找人,你不和大哥说,不和老三说,专门找我说,因为你觉得我会护着你,给你撑腰,敢和他对着干,那你对我呢?!”
“别说了!”孙桐猛地打断他,维持的优雅出现了裂痕:“陈年旧事,翻出来有什么意思?我当初是为你好!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要考虑方方面面!她现在不也嫁得风光?她要是喜欢你,能嫁人吗……”
“你说的没错。”厉宗南声音变成一种令人心悸的低沉嘶哑:“我做的那些事不值得她继续喜欢我,她放弃我,因为她是一个骄傲的人,不屑再搭理我,不喜欢你们的嘴脸,甚至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讲。最终选择一个能让她过的好的人。”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母亲,肩膀绷得紧紧的。窗外是N市冰冷的夜景,映在他漆黑冰冷的眼里。
厉宗南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诛心,“我不接受你们说的合适,我的事厉程管不了,你同样插不了手,以后少见面,有事电话联系。”
厉宗南转过身,脸色恢复平静,细长眼底有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孙桐像被重锤击中,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厉宗南眼中那片荒芜的平静。她忽然意识到,这些年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努力,并非成长,也或许是,她和厉程一刀一刀,凌迟了他心中最鲜活的部分。
明显的,厉宗南不尊重她了。
“我……”孙桐想辩解,想拿出母亲的权威,想说:“我生你养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在厉宗南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波澜的细长眼睛注视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厉宗南没有再看母亲孙桐,他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外套和车钥匙。
“慢用。”他的脸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沉稳,仿佛刚才那番犀利如刀的话从未说过:“局里还有点事,我要去一趟。”
他走到玄关,换鞋,开门。孙桐依旧僵坐在椅子上,面前那盅鸡汤,已然冰凉,油腻凝结。她转头看到厉宗南挺拔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听着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简洁的白炽灯依旧散发着明亮的光,照着她显得苍老而失落的身影。她精心来探望,带着温暖的鸡汤,温和的劝说,都在厉宗南那番决绝的话语下碎了一地。
厉宗南来到财z局办公室,厉宗南打开灯,坐在椅子上,眼睛看向五角星。
有段时间,厉宗南心中那因父亲带来的麻木和厌世,以及作为男人,没能得到自己心爱女人的痛苦不堪,像高压一样淬炼折磨他。
是这枚五角星凿开了一道裂缝。
说出去别人可能都不相信,但事实就这样。
它撬开了他冰层之下,那属于他本心的,对复杂问题求解的唯一性,有了做成一件事的价值感。
傅九莲年少时那句对他满含期待的话,希望他骨头硬些,像上了发条一样,在他心底顽固地搏动着。
他选择的这条路,想做好,很难,机遇和危险交织,但至少,方向盘已经握在了他自己的手中,也好在,多年来他积累了广泛人脉。让他在充满荆棘的道路上,劈开一条路来。
他知道前进的方向,而傅九莲,是他深藏心底的求而不得,与父亲的威胁打压,还有他心中升起的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混在了一起,他的理想能被这些推到更远的地方,化作一声唯有自己听得见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