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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司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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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江予舟擦拭台面的背影停了下来,“十年前?”
这个时间点再次出现,他没有回头,像是在思索着,声音里惯有的轻佻也不复存在。
谢渡“嗯”了一声,他低着头,暂时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在酝酿情绪。
江予舟转过身来,靠在吧台上。
厨房的暖光为他粉色的发丝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脸却背着灯光,表情被阴影笼罩,看不真切。
“谢渡,”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触碰轻薄的冰霜,小心翼翼的,“你不用勉强。你答应我的事,可以反悔。”
“我没有勉强。”
谢渡抬起头,直视江予舟的眼睛。
这是江予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疲惫和脆弱,那双异色的瞳孔,此刻像是升腾起一层冉冉的云雾,失去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江予舟,望向某个遥远到无法触及的过去。
“我只是在想……应该从哪里说起。”
他说是没有勉强,这时却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算不上微笑的弧度,比哭还难看,眼中的云雾也似乎要化作蒙蒙的水汽。
“‘司铎’,是‘门扉’给他的代号。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我该叫他什么。”
谢渡的声音缥缈无比,好似梦呓。
“……父亲。”
【哇哦。】
江予舟脑海里的系统没忍住,面对这直播中的惊天大瓜,发出了被剧情震撼到的抽气声。
【父子反目!我猜到了!十年前发生的绝对是献祭与背叛!我就说这美强惨人设……】
江予舟什么都没说,手速很快地屏蔽掉了一点都不会读空气的系统。
他一步一步走到谢渡面前,拉开椅子重新坐下,两人的膝盖几乎要碰在一起,他就那么坐着,安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这场迟到十年的风暴依旧在谢渡的内心席卷,可即便是如此血淋淋的疼痛,谢渡的第一反应,是勉强自己,回应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我答应你,如果哪天我想起来,我会告诉你的。”
江予舟等待着,等待着谢渡将那曾经被时间掩埋的伤口,亲手挖开给他看。
“我以前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谢渡抬起手,指尖划过那道贯穿左眼的伤疤。
“我知道,我梦到过。”
江予舟边说,边拉过谢渡抚摸伤口的手,包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只冰冷的手。
谢渡闻言一愣,微微张口,似乎想追问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更深地垂下来眼帘,默认了江予舟的举动,还有这个荒唐的事实。
他继续说。
“是黑色的,和你的一样。区别在,我视力一直很不好,看不清东西,经过治疗,反倒情况越变越糟。”
异色的眼眸再次失去焦点,他陷了进去,陷入了十年前那个血与火交织的夜晚。
从有记忆以来,谢渡的世界一直很小,六岁之前,他生活在一座窗帘厚厚遮挡着阳光的古堡里。
没有同龄的玩伴,但他能勉强忍受孤独,因为那里有数不胜数的绘本,以及,他的父亲。
父亲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色祭袍,两排银质扣子整齐地扣到颈口,脸上永远挂着谢渡看不懂的笑容。
他会耐心地辅导他识字,会给他讲述“门”那边的无生无死的圣地。
父亲抚摸着他的头顶,用狂热的语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门”这个概念。
“门,是万物的终点,是万物的起源,门又不仅限制于万物,门连接虚空。”
“而你,你将能成为第一个打开‘门’的羔羊,你会看到最真实的真实,你会到达那永恒的殿堂。”
听不懂。
幼年的谢渡,他的知识更多以童话书里的花草鸟兽组成,门扉啊开门人啊圣地啊,对他来说过于陌生,而且无趣。
但父亲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很开心,所以他也会乖巧地坐在小椅子上,认真地倾听那些晦涩难懂的内容。
六岁以后,父亲让他去医院,说是可以治好他的眼睛,他去了,但那之后,父亲便再没有出现。
整整四年,他掰着指头一天一天地数,每年落雪的最后一天他都会在日历上用红笔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父亲依旧没有来看望他。
小谢渡相信,父亲迟早会来的,他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直到那一天,真的来了。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病房的门被悄然推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来人只是幽灵,走廊昏暗的光线在地板上拉出一道扭曲的长影。
“小渡。”
谢渡听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四年了,他几乎要忘记的声音。
他连忙从床上爬起,看不起来着的脸,视野里只有一团模糊的轮廓,但他知道,是父亲。
黯淡的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像被点燃的星辰,喜悦在胸腔处下起了糖果雨。他等了太久太久,那个称呼脱口而出——
“爸……”
这个词却卡在喉中,只剩下一个破碎的音节。
他闻到了,从父亲身上,传来浓烈的血腥味,随着父亲的靠近,如同实质化般扑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隐约看到,父亲那身常穿的白色祭袍,此刻呈现出深谙的颜色,像是被鲜血染红。
父亲没有在意他的退缩,他用冰冷的大手温和地抚摸上谢渡的头顶,但声音却不容抗拒的狂热。
“时间到了,我的孩子,‘门’在呼唤你,你将成为那只打开圣殿的羔羊。”
那只方才还在温柔摸着孩子脑袋的手,此刻抓住了谢渡细弱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接下来的记忆,混乱又纷杂。
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每一片碎玻璃都折射出地狱的景象。
医院广阔的地下空间内,成千上万具人类的尸体排放得整整齐齐,他们的手脚被扭曲,组成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长方形,长宽严格按照2:1的比例。
尸体都被开膛破肚,肝脏、肠胃等器官被胡乱掏出,放置在躯干摆成的长方形内。头颅上的眼珠也被挖出,放置在尸体门形内,对应匙孔的位置。
在房间的中间,一根一根白骨搭建而成的祭坛上,谢渡被放置在了最中心,他的四周站满男男女女的教徒,吟唱这古老的祭语,那声音高扬又热烈,伴着焰焰的火光,竟混淆在一块,打破视觉和听觉的界限。
那些人的声音是非常熟悉的。
护士姐姐、主治医师、食堂阿姨、门卫大爷……大家都是医院的员工,在这四年里,给离开家庭的谢渡无微不至的照顾,可现在,他们围着谢渡,像是兽群围着唯一纯白的羔羊,眼神狂热且癫狂,几乎要化作实体的刀子,将幼小的谢渡也变得和那些尸体一样,开膛破肚,挖出双眼。
“爸爸……”
谢渡颤抖着,呼唤出这个他自有记忆以来,在舌尖唇齿流转过无数次,最亲切的称呼。
可惜血的联系没有唤醒眼前这个已经疯魔的邪教徒,他的目光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更为疯狂和虔诚。
“主教啊,你于高天之上观望,你的视线遍布四海七洲,但我们的世界,只是万千星海中的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滴。如今,通往虚空的大门即将开启,你将一如既往地引导我们,前往那数不尽数的圣地,那异世的天地。”
“司铎”无视幼子心碎的呼喊,张开手臂,昂起脑袋,迎接着那穿透钢筋水泥、穿越万千里距离的,来自主教的视线。
他感受到极大的欢喜、极大的满足,他会成为“门扉”里第一个成功的开门人,他的孩子将作为最完美的祭品,承受莫大的荣光,成为连接虚空的钥匙。
他又看向谢渡,即使看不清五官,但谢渡知道,父亲现在的表情,一定如同六年来每一个讲绘本故事的夜晚中,那样和蔼、那样可亲。
可这样的父亲,却让他本能恐惧着。
“我的孩子,你无需害怕,等待你的是血的回归,是一切万物的回归,你不过是回归生、回归死,回归到那门扉之后最纯正的黑暗。”
他的嗓音如此温和,像是只是给幼子娓娓道来奇妙的童话,但他手下的动作,却毫不留情。
一把仪式短刀,在他手下,贯穿了谢渡的胸口,血液从胸口流出,和地上尸体的血海汇集。
疼痛从胸口传来,冰冷的金属刺进削弱的感觉如此明了,紧随其后的剧痛却奇异地变得遥远,他甚至没来得及痛呼出声。
下一秒,世界消失了。
席卷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毁灭的,并非胸骨被钉碎的巨大疼痛,而是最庞大、最纯粹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上下左右,一切感知都融化在这片沸腾的黑暗之中,他感觉自己变成花、变成鸟、变成千千万万种生物,但没有一个,是他自己。
高维度的知识和时空,如同灼热的岩浆,蛮横地灌入这个十岁孩子渺小的灵魂。
而就在谢渡即将彻底消散,被献祭给某个不可名状之物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孩子。
不是用眼睛,是某种更深层的感知,他“看”到在这绝对的黑暗之中,在这沸腾着庞杂高维信息的混沌中央,站着一个孩子。
一个有着粉色头发的孩子。
那粉色,温暖得如同初春最早绽放的话,与周围死寂的黑暗格格不入,又无比坚定地存在着。
在这绝对的空无之中,这一点鲜明的颜色,如同灯塔,锚定了他即将崩溃的意识。
他看不清那个孩子的脸,周围汹涌的混乱洪流让他的灵魂近乎解体,但当时的谢渡就是知道,这个粉发的孩子,是自己的朋友。
是他唯一的、重要的朋友。
回到十年后,回到厨房,谢渡站起身来。
他比江予舟矮了半个头,微微仰起脸,异色的瞳孔近在咫尺,银白的左眼和金红的右眼齐齐清晰地倒映着江予舟那张写满了心疼的面孔。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不只是我答应过你。”
他凝视着对方漆黑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字一句,敲击在江予舟的心上:
“在那场记忆的洪流中,在那场知识的风暴中,在一切的尽头,在混沌的核心……”
“我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