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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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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冷冽的雪松尾调,和修复台上那个突兀的深蓝丝绒盒子,无声地证明着方才那场意志的残酷交锋。而那页《云林石谱》的残页,在柔软的丝绸衬里上,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光,像一个冰冷的问号,悬在两人之间骤然拉开的鸿沟之上。
市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那场“报警风波”,如同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重磅炸弹,在市内某些特定的圈层里激起了隐秘却剧烈的涟漪。报警电话挂断后不到十分钟,便有穿着制服、神色严肃的专业人员低调而迅速地进入修复室。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被谨慎取证带走,留下了一份正式的签收单和后续调查的联系方式。整个过程高效、专业且沉默,仿佛一场排练过无数次的行动。
顾梦全程配合,回答简明扼要,眼神平静无波。当修复室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她看着签收单上那个冰冷的案件编号,指尖在粗糙的纸张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空气里那丝雪松的冷冽气息似乎消散得更彻底了,只剩下一片被消毒水稀释过的寂静。
她知道,这远未结束。崔宇那样的男人,习惯于操控一切,习惯于得到。他的字典里,大概没有“被拒绝”这个词,尤其是被一个他视为“挑战品”的对象以如此决绝、近乎羞辱的方式拒绝。他眼底最后那抹被强行压抑的、近乎偏执的暗火,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那不是结束的信号,而是风暴酝酿的开始。
果然,平静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天。
没有任何电话,没有再次踏足图书馆。崔宇的“攻势”以一种更高阶、更无处不在的形式展开了。
宇星资本旗下影响力巨大的数个文化基金会,突然加大了对古籍保护、修复技艺传承方面的定向捐赠力度。一笔笔数目惊人、条件优渥的捐款,精准地流向与顾梦所在图书馆有合作关系的省级古籍保护中心、国家级修复技艺传承工作室,甚至包括她导师早年参与建立的民间古籍修复传习所。每一笔捐赠都附有冠冕堂皇的声明:支持文化传承,守护历史记忆。捐款者的名字赫然是崔宇控制的离岸空壳公司,但圈内人心知肚明资金来自何方。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协会、论坛发出的“重量级”邀请函,雪片般飞到顾梦简陋的工作邮箱和修复室门缝下。邀请她担任“特邀顾问”、“荣誉理事”,参与制定某某国家级修复标准,出席某某国际性的文化遗产高峰论坛,甚至在知名大学开设客座讲座。这些邀请无不打着“尊重专业”、“弘扬传统技艺”的旗号,措辞恭敬,条件优渥得令人咋舌,行程安排奢华周到。
更微妙的是,顾梦发现自己修复工作中一些极其稀缺、甚至长期断供的专业材料——某种特定年代手工竹纸的仿制原料,一种已停产多年的植物性粘合剂——突然变得唾手可得。供应商主动联系,表示“恰好”找到了库存,甚至愿意免费提供样品供她试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专业领域最核心的需求点上,精准地铺好了红毯。
这是一种全方位的攻势。
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编织一张巨大而光鲜的网,试图将她纳入他所能掌控的轨道。用名誉、地位、资源这些世俗意义上无可辩驳的“价值”,来软化她的边界,让她不知不觉地接受他的渗透和“供奉”。仿佛在说:看,这才是你应有的舞台和待遇,接受我的“馈赠”,你就能站在更高的地方守护你的信念。
修复室里,顾梦将又一封印刷精美、措辞华丽的“高峰论坛特邀主讲嘉宾”邀请函轻轻放在桌角,和之前那些堆在一起。她拿起一枚小巧的放大镜,专注地观察着工作台上那卷神秘胶片的边缘。窗外,城市霓虹闪烁,映在她沉静的眼底,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他在买路。”她手指轻轻拂过胶片盒冰凉的金属边缘,低声自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买一条通往她世界的路。用金钱、名誉、资源,试图在她坚守的堡垒下面挖掘隧道。他不是在追求她,他是在征服一座他无法理解、却又渴望占有的山峰。她的拒绝,非但没有让他退却,反而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那份近乎病态的征服欲和独占欲。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尤其是一个敢于正面挑战他绝对权威、还能全身而退的“猎物”。
顾梦的嘴角浮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她太清楚这种心态了。在她修复过的无数古籍里,那些被历代收藏家钤印、题跋、甚至强行割裂拼合的痕迹,就是这种占有欲最赤裸的证明。崔宇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换了更昂贵、更体面的包装纸,内核依旧是那个冰冷的逻辑:标记、占有、征服。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卷胶片,走向暗房。她需要更安静的环境来解读这个秘密——这个可能与崔宇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却被她无意中握在手里的秘密。
暗房红灯昏暗,如同凝固的血液。顾梦熟练地操作着设备,将胶片小心翼翼地缠绕在显影槽的滚轴上。药液特有的微涩气味弥漫开来。她关上灯,黑暗中只剩下药液流动的细微声响和胶片在液体中缓缓舒展的微不可察的摩擦声。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被拉长。顾梦的心跳平稳而有力,她的感知完全沉浸在胶片显影的进程中。然而,就在她准备进行下一步定影的瞬间——
嘀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突兀的异响,从显影槽内部传来。
顾梦的动作瞬间凝固!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回撤!
那绝不是胶片舒展的正常声音!像是……某种精密部件脱离轨道、或者细小金属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她敏锐地感觉到手中控制的胶片牵引滚轴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绝对不正常的卡顿感!
“糟了!”她心头猛地一沉。
多年的修复经验让她瞬间判断出最坏的可能——胶片在显影的关键时刻发生了物理性损伤!可能是粘合处老化断裂,可能是内部支撑轴突然变形!在这种绝对黑暗的环境中,任何意外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她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和绝佳的方位感,以最快的速度摸索到紧急停止键!药液流动声戛然而止。
黑暗中,顾梦的呼吸第一次变得有些紊乱。她摸索着找到特制的防静电手套戴上,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这在她身上极其罕见),极其轻柔地探向显影槽内部,试图感知那卷胶片的状况。
指尖最先触碰到的是冰冷粘稠的药液。紧接着,她摸到了胶片的外边缘……然后是……
一小撮极其细微、却无比扎手的硬质碎屑!像是什么东西崩裂后的残渣!
她的心猛地往下坠!
就在这时,暗房厚重的隔音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笃、笃、笃。
这声音在死寂的黑暗和顾梦紧绷的神经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顾梦的动作彻底僵住。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门外那若有似无、却极具穿透力的雪松冷香,正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是他。
崔宇。
时间点掐得如此精准!在她最猝不及防、最孤立无援、最需要排除干扰专注处理危机的关头!
他来了。不是带着鲜花、金钱或者光环,而是选择在她守护的世界最核心、最脆弱的腹地,在她最需要“安全”和“稳定”的时刻,以这样一种绝对强势的方式,敲响了门扉。
他不需要再说什么。这敲门声本身就是一种宣告:他知道她在这里,他知道她遇到了麻烦(他如何得知?!),他就在门外,像一个耐心等待猎物走出巢穴的猎人。她的堡垒并非无懈可击,她的专注可以被外力强行打断,她那不容打扰的“时间逻辑”,在他无孔不入的权势和掌控力面前,并非坚不可摧。
黑暗中,顾梦紧抿着唇,指尖还残留着胶片边缘的冰冷触感和那扎手的碎屑。她维持着弯腰查看显影槽的姿势,一动不动。药液冰冷的气息和门外那无形的压迫感交织在一起,如同无形的绳索,缓缓缠绕上来。
修复室里那盏柔和的灯,此刻仿佛隔着厚重的门和墙壁,变得遥不可及。而门外那个男人带来的、代表着效率、资本和绝对掌控力的冰冷世界,正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方式,挤压着她赖以生存的沉静空间。
崔宇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再敲门。但顾梦知道,他就站在那里,隔着这扇门,如同蛰伏的猛兽,用沉默施加着更大的压力。他那份因“得不到”而燃烧得越发炽烈的胜负欲,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本质的面目——一场针对她个人意志和守护世界的围剿。
那卷胶片,以及它所承载的秘密,此刻不仅是修复的难题,更成了这场意志角力风暴中心最脆弱的筹码。黑暗中,顾梦的眼神锐利如冰,身体却绷紧如弓。她知道,这一次,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