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架与数据之间》明月啾啾

6、第 6 章

　　修复室里，只有恒温恒湿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顾梦手中极细的羊毫笔尖扫过脆弱纸面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粘稠，仿佛被古老的纸张和专注的气息所吸附。然而，这份沉静被一阵沉稳却突兀的敲门声打破。

　　顾梦没有立刻抬头，笔尖稳稳地落下最后一笔修复墨迹。门被推开，崔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挺括，昂贵的黑色西装与这充满尘埃和岁月气息的空间再次形成刺目的对比。他手中没有公文包，也没有象征效率的平板电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异常考究的深蓝色丝绒盒子。

　　他径直走到顾梦的工作台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丝绒盒子轻轻放在她旁边一处空置的修复台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忽视的分量感。

　　顾梦终于放下笔，抬起头。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盒子，最后落在崔宇脸上。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澄澈。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崔宇迎着她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他惯常的冰冷审视或刻意包装的“公事公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率？或者说，一种属于顶级掠食者在抛出诱饵时，毫不掩饰其掌控欲的姿态。他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笃定的弧度。

　　“明初孤本，《云林石谱》的残页。三年前在海外一场小型拍卖会上销声匿迹，据说损毁严重，业内都以为已成齑粉。”崔宇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丝毫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像一个收藏家展示他最新猎获的战利品，“修复难度极高，尤其是矿物颜料绘制的奇石图谱部分。我想，只有在你手里，它才不至于彻底湮灭。”

　　他抬手，用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挑开丝绒盒盖。盒内衬着柔软的丝绸，静静躺着一片巴掌大小、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焦黄纸页。纸页一角绘着模糊的青绿山水，边缘布满虫蛀和焦痕，但那些独特的矿物色彩在特制的灯光下依旧闪烁着微弱却固执的光泽。这残页本身，就是一段被撕裂的历史，带着无声的控诉和诱惑。

　　价值连城，意义非凡，修复挑战登峰造极——这是任何一个顶尖修复师都无法抗拒的终极诱惑。

　　崔宇的目光牢牢锁住顾梦。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掠过的一丝震动，如同古井投入一颗石子。那是对这份稀世珍宝本能的热忱，是一个修复师灵魂深处的悸动。他捕捉到了这瞬间的涟漪，这在他精密的“狩猎计划”里，被标记为“关键突破口”。

　　“不需要加入任何项目，”崔宇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蛊惑的直接，“它就是你的。修复它，守护它，让它重见天日。我只想看到它在你手中获得新生。”他抛开了所有商业合作的外壳，直指核心——用她最珍视之物本身作为筹码。这比任何邀请函、任何项目头衔都更具穿透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修复台上柔和的灯光笼罩着那片残破的纸页，也笼罩着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顾梦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片承载着《云林石谱》一部分灵魂的残页上。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那是修复师的本能在召唤。她能清晰地勾勒出修复它的每一个步骤，想象那些黯淡的矿物色彩在她手中重新焕发光泽的画面……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诱惑。

　　然而，这诱惑越强烈，崔宇那毫不掩饰的、带着评估与掌控的眼神就越发清晰。他像一个站在高处俯瞰的猎人，精准地将诱饵抛向她必经的路径，然后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反应——是惊喜？是感激？还是终于在他强大的意志和慷慨面前软化、折服？

　　他等待的不是她对古籍的修复，而是他对她这个“未知变量”的最终征服。他在狩猎，而她，就是那个他志在必得的、极具挑战性的猎物。

　　顾梦缓缓抬起头，眼底那丝震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冽至极的清明，如同拂去尘埃的古镜。

　　她没有去看那片价值连城的残页，而是直视着崔宇那双志在必得的眼睛。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切开了所有暧昧不明的表象：

　　“崔先生，”她的目光锐利地穿透了崔宇精心布置的诱惑陷阱，“这块残页，是六年前在江浙一座古墓盗掘案中流失的七件国家级文物之一。”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它从未合法流通过境。你用它作为‘礼物’，是想让我成为非法文物的持有者和修复者，还是想用这份‘馈赠’，来测试我对行业准则和底线的忠诚度？”

　　死寂。

　　恒温恒湿系统的嗡鸣声被无限放大。

　　崔宇脸上那抹笃定的弧度瞬间僵住，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审视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阴鸷所取代。他没想到顾梦的知识储备和专业触角如此之深，能将一块看似普通的残页追溯到这样一桩尚未完全公开的悬案！他更没想到，她能在巨大诱惑面前，保持着如此令人心悸的冷静和洞悉力，将他隐藏在“慷慨”之下的试探和狩猎本质，赤裸裸地剥开！

　　顾梦没有给他任何辩解或掩饰的机会。她伸出手，没有触碰盒子，而是拿起工作台旁一部老式的按键手机，动作快得没有丝毫犹豫。

　　“你好，110吗？这里是市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需要报案。这里有人携带一件确认为六年前江浙‘7.15’特大古墓盗掘案流失的国家一级文物残页……”

　　崔宇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看着顾梦平静地对着电话清晰陈述位置、事件、涉案物品特征，那双总是掌控一切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翻涌起真正的惊涛骇浪——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的震动！她不仅拒绝了他堪称完美的诱惑，更以一种决绝的、近乎自毁的方式（在他眼中），将他的“示好”直接定性为犯罪线索！

　　她宁可报警，让这份旷世珍宝被追索、被封存，甚至有被再次转移或彻底损毁的风险，也绝不接受他用非法手段得来、意图作为“狩猎诱饵”的礼物！她守护的不仅仅是古籍的物质本体，更是其背后那不容玷污的传承脉络和法律尊严！

　　这根本不是什么矜持或欲擒故纵！

　　这是对他整个行事逻辑和价值体系的彻底否定和宣战！

　　崔宇站在原地，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极其危险，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雷暴。他精心策划的一场势在必得的“狩猎”，非但没能捕获猎物，反而被猎物反手一刀，精准地刺穿了心脏！

　　顾梦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原处。她甚至没有再看崔宇一眼，也没有再看那个装着致命诱惑的丝绒盒子。她重新坐下，拿起刚才放下的羊毫笔，笔尖蘸了蘸特制的修复墨汁，低下头，专注地看向工作台上那页等待她的普通明代地方志残页。

　　她的姿态沉静如水，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普通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只有她微微抿紧的唇线和低垂眼睫下那不容动摇的坚定，无声地宣告着：

　　她的世界，自有其运行的法则和不容践踏的边界。任何以狩猎姿态的入侵，都将被毫不留情地剥离、审视，并予以最符合其逻辑的回应——无论这回应在对方看来是多么的不近人情甚至“愚蠢至极”。

　　崔宇看着那个埋首于工作台的纤细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认知到对方与自己完全处于不同维度、且绝不妥协的疏离。她那沉静的拒绝，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力量。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他沉默地、深深地看了顾梦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刺痛的不甘，有被震撼的审视，更有一种被彻底激起的、前所未有的、近乎偏执的胜负欲。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了修复室，甚至连那个价值连城的丝绒盒子都没有带走。他的背影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帝王，更像是一头在寂静丛林里遭遇意想不到反击、暂时退却的猛兽，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酝酿风暴的余韵。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顾梦手中的笔尖稳稳地落在纸面上，开始勾勒一条细微的裂纹。修复室里，只有羊毫扫过岁月伤痕的沙沙声，恒久而安宁。仿佛刚才的惊雷，不过是掠过古老窗棂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