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架与数据之间》明月啾啾

8、第 8 章

　　黑暗中，那规律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鼓点，敲打在顾梦紧绷的神经上。胶片边缘那扎手的碎屑触感，药液的冰冷气息，门外那无声却沉重的压迫感——所有的危机感在瞬间攫紧了她。理智在疯狂叫嚣：不能开门！这是她的圣殿，是她对抗熵增的最后堡垒！一旦让他踏入，这里将被他的“效率逻辑”和掌控气场彻底污染！

　　然而……那卷胶片！那上面可能承载着足以撼动崔宇根基的秘密，也可能记录着某个被掩埋的真相！它正在药液中，在未知的损伤里，每拖延一秒，风险都在指数级增加！她需要光线！需要专业的放大设备！甚至需要……另一个冷静的大脑来判断损伤程度。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般闪过，让顾梦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她竟然……在考虑向他寻求帮助？因为他的专业设备和资源？

　　不！这是陷阱！他在逼她低头！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沉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除了我，没人能立刻帮你解决。

　　顾梦的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她几乎能想象出门外崔宇此刻的神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必然交织着猎人的志在必得和一丝被激怒后的冷冽讥诮。他在享受这场精心设计的“围猎”，享受她孤立无援的困境和她被迫权衡的痛苦抉择。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割锯她的防线。胶片受损的风险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口。终于，在理智的天平被那无法承受的潜在损失彻底压垮的瞬间，顾梦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凭着修复濒危古籍时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摸索到了暗房灯的开关。

　　啪嗒。
　　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顾梦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第一时间锁定显影槽内那卷胶片——边缘处，肉眼可见地撕裂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口，下方沉淀着几点明显的金属碎屑！比她感知到的更严重！

　　心脏骤然缩紧！

　　她再无犹豫，猛地转身，冲到暗房厚重的隔音门前，一把拉开了门栓！

　　刺眼的光线从门外泄入暗房，勾勒出门口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崔宇就站在光暗交界处，昂贵的黑色西装纤尘不染，面容在背光中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了她。他身后，两名穿着宇星实验室制服的技术人员垂手肃立，手中提着便携式精密显微观测设备和紧急修复工具箱。

　　“看来，”崔宇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却精准地扫过顾梦略显苍白的脸和她指尖沾染的药液痕迹，“顾小姐需要一台真正‘高效’的显微观测仪，而不是在黑暗里摸索。”

　　他没有询问，没有寒暄，直接下达指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设备架设，立刻评估胶片损伤程度。”两名技术人员训练有素地躬身绕过顾梦，迅速进入暗房开始工作。

　　顾梦僵在原地，看着这个她竭力排斥的男人，带着他的人和他的设备，如同闯入者般，强势地侵入了她最核心、最不容打扰的工作空间。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个被迫交出城池钥匙的守将，所有的坚持和界限，在现实危机和他绝对的优势资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崔宇的目光终于从顾梦脸上移开，落在技术人员正在紧急铺设的显微台上。他没有再看她，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赤裸裸优越感的“高效”评判已是定论。他迈步，也踏入了暗房，自然地占据了离显微台最近的位置，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正在工作的技术人员身影遮挡了大半。

　　空气里弥漫着药液的气息和新设备启动时微弱的电流声，以及崔宇身上那无法忽视的、带着侵略性的雪松冷冽。修复室那令人心安的沉静被彻底打破。

　　“报告损伤情况。”崔宇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完全是上位者听取汇报的姿态。

　　“……初步判断，支撑滚轴内部微小轴承碎裂，碎片嵌入胶片药膜层，导致边缘局部撕裂和划痕……”技术人员的语速很快，专业而冷静。

　　顾梦的心沉到了谷底。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支撑轴轴承碎裂？这几乎不可能发生在正常维护的设备上！除非……被人为动过手脚？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出，让她猛地抬眼看向崔宇！

　　崔宇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侧过脸。光线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也照亮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幽深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反而……有一丝难以解读的、冰冷的专注？仿佛在他掌控的棋盘上，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极具挑战性的变数——胶片本身的损伤。

　　“修复方案？”他追问，目光重新落回显微台。

　　“……需要极其精密的显微操作，在稳定环境下移除所有碎片，并用特殊配方的柔性粘合剂对撕裂和划痕进行无痕填补。操作精度要求……”技术人员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显然难度极高。

　　“需要多久？”崔宇打断。

　　“保守估计……至少需要不间断工作八小时以上，且中途不能有任何震动干扰。”

　　顾梦的心揪紧了。八小时！在这样一个被强行闯入、充斥着冰冷效率和陌生气息的空间里？让崔宇的人来操作她视为生命的秘密胶片？这比胶片本身损毁更让她难以接受！

　　“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艰涩。

　　崔宇猛地转头看向她，眼神锐利如刀锋。

　　“顾小姐是质疑宇星实验室首席工程师的专业水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还是，你宁愿让这份承载着未知价值的胶片，在你的‘时间逻辑’里慢慢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片？”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狠狠扎在顾梦最在意的点上。守护与毁灭，清晰而残酷地摆在她面前。她守护的“时间逻辑”，此刻在绝对的技术效率和资源碾压面前，显得那么无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他构建的那个冰冷强大的世界里，她的坚持，她的沉静，都可能变成一种……奢侈的弱点。

　　就在这时，崔宇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解开了昂贵西装外套的纽扣，将外套脱下，随手递给旁边一名技术人员。然后，他挽起里面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袖子，露出一截精壮有力的小臂。他没有再看顾梦，而是直接走向显微台主操作位，对那位首席工程师沉声道：“位置让出来。”

　　首席工程师明显一愣，但立刻恭敬地让开。

　　崔宇坐了下来！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狭小的显微操作台前显得有些局促，但他调整座椅的动作却异常熟练。他微微俯身，没有任何迟疑，那双惯于在商业文件上签下亿万决策的手，极其稳定地覆上了高倍显微成像系统的精密旋钮。他的目光瞬间变得专注无比，透过目镜，锁定了那片布满裂痕和碎屑的脆弱胶片。

　　“调整偏振光源角度45度，增强边缘对比度。”他的声音冷静而精准，下达着专业指令。旁边的技术人员立刻执行。

　　光路细微调整，显示屏上胶片损伤区域的图像瞬间变得更加清晰立体。那道撕裂的边缘和嵌入的金属碎屑纤毫毕现。

　　顾梦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那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此刻像一个最专注的修复技师，坐在那里，操控着价值数百万的精密仪器。他的侧脸线条在仪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专注力。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掌控气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解决问题的强大气场。

　　这巨大的反差，如同一柄重锤，猝不及防地砸在顾梦精心构筑的心防上！她恨他的强势入侵，恨他的金钱铺路，恨他狩猎般的姿态……可此刻，看着他以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专注投入到拯救这份脆弱的“历史”（至少在此刻，这卷胶片对他而言也是重要的“证据”或“筹码”），看着他展现出超越她认知的专业素养和动手能力（轴承碎裂的判断和紧急方案提出，都是他主导），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的涟漪，在她沉静的心湖深处，不受控制地荡漾开来。

　　这不是心动那种带着温度的悸动。更像是在冰封的湖面上，被一块陨石砸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透出底下未知的、危险的寒流。她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自己在这种极端情境下，竟对他展现出的专业能力和那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产生了一丝……荒谬的认同感？甚至是一丝丝……被理解的错觉？

　　“镊子，纳米级磁吸头。”崔宇的声音打断了顾梦混乱的思绪。他依旧没有抬头，右手极其稳定地悬在显微操作臂上方，左手平伸，等待着工具。

　　顾梦几乎是本能地，在技术人员递出工具之前，下意识地从自己工作台的固定架上，取下了她惯用的、保养得极其精良的特制纳米镊子，递了过去。

　　当崔宇微凉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毫无迟滞地接过镊子的瞬间，顾梦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他的指尖，无意中擦过了她微温的指腹。

　　那微凉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手臂！

　　崔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已经操控着那枚纳米镊子，在显微镜下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小心翼翼地探向一块极其微小的金属碎屑。他的呼吸控制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那片脆弱的历史痕迹。狭小的暗房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他指尖极其轻微的操控声。

　　顾梦僵在原地，手指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她看着崔宇专注到极致的侧影，看着他为了“拯救”一份可能威胁他自己的证据而展现出的、匪夷所思的专业投入……那份冰冷的涟漪在她心底无声地扩大、蔓延。

　　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他狩猎的另一种手段，一种更高阶的、针对她专业信仰和价值认同的精准打击。但此刻，在这片充斥着药液气味和精密仪器冷光的空间里，在她守护的世界被强行入侵又被诡异“拯救”的混乱风暴中心，那道冰冷的裂缝，已然倔强地撕开。这份被迫的“并肩作战”，砸开了她坚冰般防御的一角，让她看到了这个冷酷猎手身上，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令人心悸的专注能力。

　　这份能力，与她骨子里对修复的执着，竟在毁灭与拯救的边缘，产生了某种危险的、冰冷的共鸣。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