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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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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览室里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崔宇轮廓分明的脸上,他盯着《淮海商报》上一则关于棉纱厂囤积居奇被政府处罚的报道,铅字在眼前排列组合,汇聚成关键的数据链和信息点。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筛选、分析、归档。然而,那抹沉静的灰色身影,如同屏幕背景里一个无法消除的水印,顽固地存在于他意识的边缘。
每一次抬头换胶片,每一次起身去书架寻找参考文献,他的目光都会不受控制地、短暂地投向修复区那个角落。顾梦仿佛一个锚点,在这片被时光浸透的空间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稳定磁场。她的专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他习惯性的效率评判。他看着她用小镊子夹起一片比指甲盖还微小的纸屑,动作轻柔得如同拈起一片雪花;看着她用特制的竹刀,刮平修复纸张边缘几乎看不见的褶皱;看着她偶尔停下来,对着光线仔细检视,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晕下显得格外专注而宁静。
这种专注力,崔宇并不陌生。在交易大厅里,在项目攻坚的深夜,他同样拥有这种屏蔽一切干扰、将全部精神贯注于一点的能力。但顾梦的专注,内核却截然不同。他的专注是为了攫取、征服、解决问题,目的明确,导向清晰的结果。而她,似乎是为了守护、延续和连接。她修补的不是眼前的纸,而是与过去、与岁月达成的一种无声契约。这份专注本身,就是目的。
“无法量化……” 他咀嚼着顾梦说过的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阅读器冰凉的按键。他习惯用ROI(投资回报率)、周转率、市场份额来衡量一切。那么,她修复一页需要耗费数十甚至上百个工时的古籍残页,其ROI在哪里?除了学术研究的价值(这同样可以量化成论文引用次数或项目经费),还有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不是质疑,更像是一种……困惑的探寻。他想知道,支撑她日复一日沉浸在这种“低效”劳作中的信念,到底是什么?
这种探寻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当顾梦再次起身,走向后面资料库去取一份老地图时,崔宇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纤细的身影。他看到她在一个靠墙的高柜前停下,踮起脚尖去够顶层的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阳光从天窗斜射下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她努力伸长手臂的样子,带着一种与她的沉静气质不太相符的、微弱的倔强感。
崔宇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了一下。他向来习惯掌控局面,包括时间和空间的分配。一个念头几乎是瞬间成型:起身,走过去,轻松地帮她拿下那份档案袋。这符合最优效率原则——节省她的时间,也避免她可能的失手(刚才库房的意外还历历在目)。他甚至能预见她可能的表情:惊讶,然后出于礼貌的道谢。这似乎是一个打破那层无形壁垒的小小切口。
然而,就在他身体微微前倾,肌肉绷紧准备站起的瞬间,理性如同冰冷的刹车片骤然锁死。这个动作蕴含的信号是什么?示好?弥补?还是……一种刻意的接近?这完全偏离了他此行的核心目标——获取资料。任何可能干扰核心目标的行为,都是需要被评估和排除的非理性变量。
他强行将自己的视线钉回屏幕上跳动的铅字,下颌线绷紧了片刻。效率至上。专注目标。他默念着这两个信条,像加固堤坝一样抵御着那丝探寻的冲动。
时间在专注与自我克制中流淌。当崔宇终于摘下手套,合上最后一卷地方志,平板电脑上已经记录了密密麻麻的信息节点和待查线索。核心目标达成,效率符合预期。他关闭阅读器,整理好所有归还的资料,动作麻利而有序。
他抱着那摞用蓝色棉布重新仔细包裹好的地方志,走向顾梦的工作台。顾梦正伏案,用一支极细的沾水笔,在一个厚重的线装书封皮内侧,用娟秀工整的小楷誊写着修复记录。日光灯的光线落在她低垂的颈项和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支老式的黑色钢笔在她手中显得格外沉稳有力。
“顾小姐。”崔宇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晰冷静,听不出情绪的波澜。
顾梦停下笔,抬起头。她的眼神带着询问,平静地等待着下文,没有任何多余的猜测或情绪。
“资料查阅完毕,多谢。”他将地方志轻轻放在工作台旁边的空位上,动作比之前小心了许多。“归还清单在这里。”他递过一张打印好的纸片,上面清晰列出了归还资料的名称、卷号和时间。严谨高效,无可挑剔。
“好。”顾梦接过清单,快速扫了一眼确认无误,顺手放在一旁。“稍后核对无误后会归档。”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图书馆的静谧被放大,只剩下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翻书声。崔宇的目光再次落在顾梦的手上,落在她指间那支沉默的钢笔上。这支笔,和她守护的那些旧纸一样,在这个数字化的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坚定的质感。
那股探寻的冲动又在胸腔里蠢蠢欲动。
“顾小姐修复技艺精湛,尤其是那份专注力,”崔宇开口,语气听起来像是纯粹客观的评价,甚至带着点商业谈判中惯用的、铺垫性的赞许,“即使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能沉浸于如此精微的工作,令人印象深刻。”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锐利的目光直视着顾梦的眼睛,仿佛要捕捉她最细微的反应,“这份工作,想必需要有强大的信念支撑。”
顾梦微微怔了一下。她没想到崔宇会突然谈及这个。他的话语听起来很正式,像是在做某种“员工评估”,但内容却直指她工作的核心。她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少了些之前的冰冷审视,似乎多了点……探究?
她放下笔,钢笔在修复记录本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信念?”顾梦的声音很轻,清澈得像山涧泉水,“或许谈不上多么宏大。只是觉得,有些声音不能被遗忘,有些痕迹值得被看见。”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桌上那本等待修复的清代地方志粗糙的封面,眼神柔和下来,“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但总得有人试着留住一些碎片。让后来的人触碰到这些碎片时,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温度,而不是一堆冰冷的数据代码。这大概就是,”她顿了顿,似乎想找一个崔宇能理解的概念,“一种……时空的‘连续性维护’?”
她用了“维护”这个词,而不是“修复”。崔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区别。修复是解决破损问题,而维护,则是一种持续的守护状态。
“连续性维护……”崔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一个新概念。他深邃的目光在顾梦平静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滑向她指尖触碰的古籍封面。这比喻带着她特有的沉静力量,简洁却有力。
“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这个答案似乎部分解开了他的困惑,但又引出了更深的好奇——她如何在这种“维护”中获得内心的满足?这种满足感,与他完成一个百亿并购案时的掌控感,有何不同?
崔宇收回目光,微微颔首:“不打扰了。”他转身准备离开,步履依旧沉稳有力,但比来时少了那份风风火火的急躁。
就在他的手即将推开古籍修复区那扇厚重的木门时,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顾梦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的口吻,似乎只是为了确认一个行程节点:
“对了,顾小姐。上次林薇推荐的‘湖畔’餐厅,我想确认一下,它的‘逻辑’是否真的如她所言值得‘破译’。不知顾小姐今晚是否有空,作为熟悉本地餐饮环境的专业人士,能否提供更详尽的信息参考?”他停顿了半秒,仿佛只是为了确保信息传递的完整性,补充道,“当然,我会预留合理的时间窗口,不会影响你下班后的日程安排。”
崔宇没有回头,顾梦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这番话,用如此冰冷理性的商业术语包裹着一个私人邀约的核心,带着一种荒诞又极具个人特色的试探。他没有问“愿不愿意”,而是问“是否有空”,并预设了“信息参考”的合理性和“时间预留”的高效性。
顾梦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着崔宇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阅览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高级西装面料和雪松须后水混合的冷冽气息。她的目光落在刚才放下的钢笔上,笔尖在修复记录本上洇开一小点极其微小的墨迹。
这算什么?效率专家式的道歉?对“连续性维护”的进一步调研取样?还是仅仅是……一个基于理性评估后的、暂时无法归类的“未知变量”?
顾梦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钢笔,对着光线仔细检查了一下笔尖,然后轻轻吸了口气,在修复记录本上那个小小的墨点旁,继续写下娟秀工整的字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窗外的鸟鸣依旧清脆,修复室里时间流淌的韵律似乎并未被刚才那个突兀的邀请打断。
只是,当她的笔尖划过纸面时,轻微的沙沙声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