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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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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宇握着那卷冰冷的金属胶片盒,指腹下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一种陌生的滞涩感盘踞在他向来清晰高效的思维里。顾梦那句平静的“有些东西,是无法再生的”和她毫不犹豫扑向旧报纸的姿态,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持续地扩散着。
他看着她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走向旁边的文献库,动作依旧轻柔而熟练地打开另一扇厚重的铁门,取出一摞用蓝色棉布包裹的地方志。她转身递给他,眼神恢复了纯粹的工作状态,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和无声对峙从未发生。
“地方志文献库的《淮海府志》、《清河县志》经济卷和物产卷,都在这里了。”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阅读室在隔壁,有专门的阅览桌和保护垫。请小心翻阅,避免污损,禁止折角或涂写。”她公事公办地交代着规章制度,如同对待任何一位普通读者。
“嗯。”崔宇接过那摞沉甸甸的布包,触感温润又带着历史的厚重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刚才……”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道歉或者解释,似乎都不符合他一贯的逻辑和行为模式。他习惯性地想用效率来衡量:胶片盒完好,资料也已到手,目标达成,过程虽有瑕疵但结果可控。只是,内心的那丝异样感并未随着结果达成而消散。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言,抱着资料转身走向隔壁的阅览室。这一次,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昂贵的皮鞋落在地板上,再没有发出之前那种突兀的笃笃声。
阅览室很小,只有一张宽大的老式书桌和两把椅子,墙壁是深色的木头,光线从一扇高窗斜斜照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崔宇将地方志和胶片盒放在铺着厚绒布的书桌上,却并未立刻坐下。他站在那里,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古树苍劲的枝桠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静谧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项目上。这次查资料,是为了追查宇星资本旗下一家老牌棉纺厂的历史股东遗留问题,涉及到几十年前错综复杂的原料供应链和股权暗线,这是盘根错节的历史遗留问题,是他庞大商业帝国中一个需要解决的“不良资产”。精确的数据和史料证据是他打这场硬仗的关键弹药。他需要效率。
然而,当他摊开那本深蓝色布面、散发着浓郁樟脑气息的《淮海府志》时,指尖触摸到粗糙的手工纸张纹理,目光落在那些用蝇头小楷誊写的繁体字上,崔宇发现自己罕见地……无法立刻进入状态。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顾梦扑向旧报纸时那紧张专注的侧脸,是她指尖抚过纸张边缘时流露出的近乎虔诚的珍视。那种眼神,那种姿态,与他所熟悉的一切都截然不同。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可量化、可交易、可优化。一张纸的价值,取决于它承载的信息及其带来的预期收益。但在顾梦的世界里,那张纸本身,承载着无法复制的历史尘埃和岁月印记,就已是无价之宝。
“无法再生……”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那脆弱的质感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敬畏感,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碾碎一段凝固的时光。“低效维护?” 几天前他在咖啡厅里对这个职业的评价,此刻像一根回旋镖,带着讽刺的弧度扎了回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引以为傲的“效率至上”法则,在这个堆满“无法再生之物”的空间里,显得如此傲慢和粗暴。
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打开平板,调出需要核对的资料清单,戴上随身携带的轻薄防滑手套(避免汗渍污染古籍),开始高效地检索目录索引。他精准地定位到所需卷宗,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谨慎操作。指尖划过那些记载着棉纱价格、原料产地、商号纠纷的文字时,他似乎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数据点,而是一个风起云涌、充满人情世故和生存挣扎的鲜活时代片段。
工作一旦开始,崔宇强大的专注力立刻接管。他只是偶尔抬头,目光会不经意地穿过敞开的阅览室门,瞥向古籍修复区那个角落。
顾梦已经回到了她的工作台前,正低头专注于那页虫蛀的纸张。柔和的台灯光晕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她拿着一种极其细小的针状工具,小心翼翼地剔除着纸张背面的虫卵残留物,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的皮肤。她的呼吸似乎都放得很轻很轻,整个人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打扰的、由专注和耐心编织的世界里。窗外偶尔有几声鸟鸣,衬托得修复室更加静谧。
时间在这里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韵律流淌。崔宇习惯了交易大厅里分秒必争的紧张气氛,习惯了会议桌上咄咄逼人的交锋,习惯了用秒表衡量每一个决策的耗时。但在这里,他看着顾梦一个小时可能只清理修复了几平方厘米的纸张,心头却没有涌起半分关于“低效”的批判。一种奇异的平和感,伴随着细微的纸页摩擦声和窗外树叶的沙沙声,浸润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盯着那边看了多久,直到脖子有些发僵才移开目光。
这完全不符合他的行事逻辑。这里是资料获取点,不是减压SPA馆。他烦躁地拧紧了眉心,试图将注意力强行钉回眼前的府志上。然而,顾梦那种近乎禅定的专注力,像一块磁石,总在他试图集中精神时产生微弱的引力偏移。
下午的时光在寂静中流逝。崔宇凭借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已经快速翻阅完几卷关键的府志和县志,在平板上迅速记录了关键数据和疑点。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准备去换新的微缩胶片。起身时,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修复区。
顾梦正捧着一个浅口瓷碟,里面盛着清水。她用一支极细的毛笔蘸了水,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一块极薄的、呈半透明状的浅褐色纸张边缘——那是用来补虫洞的专用修复纸。她全神贯注,屏住呼吸,仿佛那水珠的重量都能将那薄纸压垮。阳光透过天窗,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映衬得她神情无比柔和而肃穆。
这一幕,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崔宇的视线。他蓦地停在了阅览室门口。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那不是他在谈判桌上获得胜利的掌控感,也不是看到K线图飙升时的兴奋感。那是一种……凝视深渊般的震撼?不,深渊令人心悸,而眼前这一幕,却带着一种脆弱又极致坚韧的美感。一个生命的个体,用如此精微的耐心和力量,去对抗时间的侵蚀,去修补历史的伤痕。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顾梦守护的,不仅仅是那些纸页。她守护的,是时间本身流逝的方式,是历史得以被后人触摸的另一种可能性。这种守护的力量,与他所信奉的通过资本和效率去征服、去扩张的力量,截然不同。它不是雷鸣电闪,而是水滴石穿。
就在他怔忪的片刻,顾梦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安静的修复室里短暂交汇。
崔宇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仿佛窥见了某种不该他看的秘密。他迅速移开目光,掩饰性地清了下喉咙,快步走向存放微缩胶片的架子,语气刻意保持着冷静:“顾小姐,我需要1936年下半年的《淮海商报》胶片。”
“请稍等。”顾梦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错觉。她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去帮他取。
崔宇背对着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点不寻常的悸动尚未平息。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变量,包括自己的情绪。但这种因一个女人的工作状态而产生的心绪波动,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和控制范畴。
这是一种……“非理性变量”。崔宇在心底为它贴上了一个冰冷的标签。但贴上标签,似乎并不能消除它带来的微小的系统震荡。他需要更专注。他打开胶片盒,走向微缩胶片阅读器,试图用更密集的信息输入来覆盖掉那个干扰源。
然而,当他在阅读器幽蓝的光线下,看着那些几十年前的铅字在屏幕上滚动,报道着棉纱短缺引发的市场恐慌、小商贩的破产倒闭、工厂主们焦头烂额的应对……那些文字背后鲜活的时代苦痛,似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数据背景板。
他忍不住又侧过头,看了一眼修复区那个沉静的侧影。顾梦已经回到了她的位置,继续着那项需要耗费无数个下午才能完成一小块的修复工作。
崔宇的指尖在冰冷的阅读器按键上停顿了一下。
效率之外,真的存在另一种如此沉静而强大的力量维度吗?他开始不确定了。而这个不确定,像一粒种子,悄然落在他理性土壤的缝隙里,等待着未知的萌发。他精密运转的大脑,第一次因为一个“低效”的图书馆管理员,陷入了短暂的、无法量化的宕机状态。他强迫自己将视线钉回屏幕上的文字,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固执地追寻着那一抹沉静的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