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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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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幽蓝光芒在她苍白冰冷的脸上流淌。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划过,最终停留在顾梦维生单元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程序化的……确认?
然后,她转身离去,走向巢穴深处能量管道嗡鸣最剧烈的地方——那里,核心碎片正等待着她的维护,如同一个冰冷宇宙中永恒不变的、需要被运行的冰冷程序。
锈蚀的齿轮缓缓停止转动。
熵值终将归零。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熏香和人造皮革椅套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甜腻气味。光线惨白的咖啡馆包厢,像一个过度消毒的劣质培养皿。墙上俗气的抽象画扭曲着,如同某种劣质催眠术的符文。
顾卫国搓着粗糙的手掌,布满风霜的脸上挤出尽可能和善的笑容,对着对面沙发里那个穿着笔挺但明显局促不安的中年男人——崔大海——用力点头:“崔老弟,你放心!我家闺女,小梦!那可是顶顶好的!大学毕业,工作稳定……”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世俗的形容词,“……特别会过日子!心思细,认准的事儿,那叫一个有条理!”
崔大海干笑两声,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瞟向坐在顾卫国旁边的女孩——顾梦。
她就坐在那里。
安静得像一件被摆放在沙发上的精密仪器。穿着一身毫无装饰、剪裁利落的灰色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过于平静的眉眼。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尖没有任何多余的颤动。从进门到现在,她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主动看过任何人。她的视线低垂,落在面前桌布的一道细微褶皱上,仿佛在进行复杂的拓扑分析。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冰冷的栅格阴影,将她与周遭平庸的热络彻底切割开来。
崔大海心里有点打鼓。这姑娘……太静了,静得不像是活人。但他想到自己那个“老大难”的儿子,还是硬着头皮堆笑:“是是是,顾大哥您教育的好!我家那小子,崔宇!力气大,能吃苦!就是……就是性子倔了点,不爱和人说话,就喜欢闷头干活儿!”他试图用“力气大”和“能吃苦”来掩盖儿子显而易见的阴郁和难以相处。
包厢门被服务员推开。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某种未被驯服的野兽般的躁动气息瞬间涌入,冲散了之前的甜腻味道。
崔宇站在门口。
他像一头被强行拖出巢穴的困兽。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袖口磨得发亮的黑色夹克,头发油腻凌乱地贴在额角。眼神警惕、阴鸷,带着一种随时准备扑咬的凶狠底色,飞快地扫视着包厢内的所有人,最后如同被烫到一般,死死钉在了顾梦身上!
那一瞬间,包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梦像是被某种异常的磁场波动干扰了分析程序。
她终于抬起了头。
视线精准地对上了崔宇那双充满原始兽性的眼睛。
她的目光里没有任何羞涩、好奇或畏惧,只有一种冰冷的、纯粹观测性的审视。如同一个生物学家隔着强化玻璃,观察着一只从未见过的、具有潜在威胁性的凶猛物种。这份审视,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色彩,纯粹得像一把手术刀。
崔宇被这目光看得浑身汗毛倒竖!
那不是厌恶,不是恐惧,甚至不是轻蔑……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将他彻底剥离了“人”这个范畴的绝对剥离感!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本能地想要逃跑,逃离这可怕的、将他视为“标本”的注视!
“站住!”崔大海压着怒火低吼,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感觉丢尽了脸面,“过来!坐好!”他强行把儿子拽进来,按在顾梦对面的沙发上。
崔宇像一块僵硬的石头跌落在沙发里。他不敢再看顾梦,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半张脸,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在细微地颤抖。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体内狂暴的破坏欲。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原始的、充满毁灭冲动的荷尔蒙气息,几乎形成了一层肉眼可见的、令人窒息的力场,与顾梦周身那种真空般的绝对平静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峙。
顾梦的视线仅仅在崔宇身上停留了几秒,完成了初步的“物种形态记录”后,便重新垂落回桌面那道褶皱。仿佛刚才的“异常磁场”只是实验记录仪上跳了一下,很快就被她的理性处理器归类归档。
顾卫国和崔大海尴尬地打着圆场。
“你看,年轻人嘛,第一次见面,害羞!熟了就好!熟了就好!”
“对对对,我家这小子就是不爱说话,但心眼实在!小梦看着也是文文静静的,多配啊!”
他们的声音在包厢里空洞地回响,试图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如同不同次元存在的个体之间搭建一座名为“相亲”的脆弱桥梁。
服务员小心翼翼地端来了咖啡和点心。
精致的骨瓷杯碟放在玻璃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个声音,似乎成了某种失控的开关。
崔宇紧绷的神经在极度压抑和周围虚伪的“正常”氛围双重挤压下,达到了临界点!他猛地抬头,看向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眼中闪过一丝狂躁的、被侵犯领地般的凶狠!
下一秒!
完全没有预兆!
崔宇如同挣脱锁链的猛兽,猛地挥起拳头,狠狠砸向桌面!
“砰——!!!”
一声巨响!
骨瓷杯碟剧烈跳动,滚烫的咖啡泼溅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褐色的液体沿着桌布迅速蔓延,如同肮脏的伤口。
“呃啊——!”崔宇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痛苦又暴戾的嘶吼,不知是烫伤还是那无法宣泄的狂怒所致。他甩着手,像一头负伤的狼,眼中布满血丝,混乱无序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宣泄口或逃跑路径。
“你干什么!”崔大海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又惊又怒,抬手就要打过去。
顾卫国也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来想劝。
整个包厢乱成一团,充斥着崔大海的怒吼、崔宇粗重的喘息和杯碟碰撞的刺耳噪音。
只有一个人,置身事外。
顾梦。
她依旧端坐着,姿势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当咖啡飞溅到距离她手边不到五厘米的地方时,她的指尖都没有动一下。
她的目光,此刻牢牢地锁定在崔宇那只被咖啡烫红、正因暴怒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那不是关心,不是厌恶。
是一种发现了“有趣现象”的专注。
她看着那手背上迅速泛起的红肿,看着皮肤下血管的贲张,看着指关节在无意识狂暴发泄后残留的细微痉挛……仿佛在观察一场发生在微观世界的、充满原始能量的物理反应。她眼中冰冷的理性光芒微微波动,如同高速运转的探测器锁定了目标区域——那是一种对“非理性破坏力”进行数据采集的纯粹好奇。
她的目光,像无形的镊子,精准地夹住了崔宇混乱感知中唯一清晰的锚点——他受伤的手背。
那目光穿透了混乱的噪音和父亲的咆哮,冰冷地刺入崔宇狂躁的神经中枢。
崔宇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混乱的嘶吼卡在喉咙里。
他顺着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来源看去,再次对上了顾梦那双毫无波澜的、如同深渊探测器般的眼睛。
她看的不是他这个人,是他手背上那片代表失控和痛苦的“物理现象”!
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和被这种“特殊关注”点燃的诡异战栗感,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浇遍崔宇全身!让他所有的暴戾和逃跑冲动都凝固了!他像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只剩下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顾梦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实验室记录员的平静语调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包厢内的混乱:
“局部组织高温损伤。毛细血管破裂。肌纤维异常痉挛。痛觉神经信号传递速率峰值估算……”她甚至在脑中飞快地计算着仅凭视觉观察能推断出的数据模型。
她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让暴怒的崔大海和慌乱的顾卫国都愣住了。
崔大海看着顾梦那张过分平静、甚至带着研究性质的脸,再看看自己儿子那副被钉在原地的、如同遭遇天敌的可怖模样,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头顶。这根本不是害羞!这姑娘……不正常!他儿子……更像个疯子!这简直是噩梦!
崔大海猛地拉起还在轻微颤抖、眼神却死死黏在顾梦视线焦点的崔宇,对着已经完全懵了的顾卫国匆匆留下一句:“对不住了顾大哥!这……这俩孩子……不合适!不合适啊!” 然后几乎是拖着失魂落魄的崔宇,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个如同诡异实验室的包厢。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狼藉的桌面,蔓延的咖啡污渍,和空气中残留的狂暴气息。
顾卫国看着一片狼藉,又看看依旧平静端坐、指尖甚至都没沾到一滴咖啡的女儿,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颓然坐下。
顾梦的目光终于从崔宇离开的方向收回。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精准得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她的视线扫过桌面那片褐色的污渍边缘,那形状在她眼中自动拟合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代表熵增的几何图形。
她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评估这次“无效样本观测”的熵值变化。
世俗的相亲协议彻底破裂。
但在这片狼藉中,两个日后将扭曲共生的灵魂,第一次完成了非人的初步“扫描”与“锁定”。
标本记住了困兽的破坏力。
困兽感知到了标本的冰冷引力。
无效的协议之下,扭曲的共生序曲已然奏响第一个冰冷的音符。
包厢的门在崔大海近乎拖拽的力道下重重关上,隔绝了崔宇身上那股混杂着暴戾、机油味和一丝难以言喻恐惧的气息。
包厢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咖啡滴落在地板上的“嗒…嗒…”声,以及顾卫国沉重而沮丧的呼吸。他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又看看自己那仿佛置身事外、正对着褐色咖啡污渍边缘进行拓扑分析的女儿,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小梦啊……”顾卫国声音干涩,“你看这……这叫什么事儿……”
顾梦的目光终于从污渍上抬起,落在父亲那张写满懊恼和不解的脸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任何被搅乱相亲的羞愤或失望,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个意料之外的实验变量。
“生物样本展示出强烈的应激性攻击行为,伴随显著的物理破坏效应。”她平静地陈述,用词精准得像在念实验报告,“初次接触协议存在严重设计缺陷,未能有效控制变量。冲突概率高于阈值百分之九十二点七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交叠的指尖上点了点,如同在敲击无形的键盘进行复盘。
顾卫国听得头皮发麻,完全无法理解女儿这套冰冷术语下的世界。“算了算了,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他烦躁地挥挥手,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顾梦没有反驳,顺从地站起身。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每一步都经过精确计算,绕过地上的咖啡渍和倾翻的杯碟残骸,没有丝毫狼狈。她拿起自己那个同样毫无装饰、线条硬朗的黑色手提包,像工程师收拾工具般一丝不苟。
走出咖啡馆,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霓虹灯光在顾梦平静的瞳孔里流淌,却未能激起半点波澜。顾卫国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崔家的失礼和儿子的可怕。
顾梦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
她的视线穿越涌动的人潮,精准地锁定在马路对面一条昏暗的小巷入口。
在那里,就在几分钟前,崔大海正粗暴地将崔宇塞进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崔宇像一头被强行捆绑的猛兽,在被塞进车厢的最后一刻,他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混乱火焰的眼睛,隔着车流和人群,竟再次与顾梦的视线碰撞!
这一次,不再是短暂的扫描。
崔宇的目光中充满了原始的憎恶、屈辱,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喉咙里似乎滚动着无声的咆哮,沾着咖啡渍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因砸桌而擦破皮渗出细小血珠的手,死死抠住了面包车那锈迹斑斑的门框。
顾梦的脚步彻底停住。
她站在人行道的边缘,如同一个被异常能量场锚定的探测器。周遭流动的街景和人声在她感知中瞬间模糊、淡出,只剩下马路对面那双燃烧着毁灭欲的眼睛,和那只残留着物理伤痕的手——一个活生生的、处于极端应激状态的“非稳态生物样本”。
面包车的引擎发出刺耳的咆哮,崔大海猛踩油门,破旧的车身如同脱缰的劣马,歪歪扭扭地冲入车流,迅速消失在街角。
顾卫国走出好几步才发现女儿没跟上,回头看见她定定地站在人群边缘,视线凝固在对面空荡荡的小巷口。“小梦?走了!”他不耐烦地喊道。
顾梦缓缓转过头,看向父亲。
她的眼神里没有依恋,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指令传达:
“我需要‘样本’的初始定位数据。”
她的语调毫无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命令的穿透力。
顾卫国一愣,随即一股寒意爬上脊背。“什…什么样本?那疯子?你还找他干什么?!”
“目标个体:崔宇。行为模式:高攻击性,低社会性,存在显著的物理破坏倾向。现有观测数据不完整。”顾梦平静地陈述,像是在描述一个亟待研究的异常现象,“初始定位误差过大,需要校准补充信息。”
“不准!”顾卫国几乎是吼了出来,脸因为愤怒和恐惧涨得通红,“你脑子瓦特了?!那种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找他?!不准去!听见没有!跟我回家!”
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女儿的手腕强行拉她走。
顾梦的身体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刹那,极其轻微地向旁边侧移了半分,精准地避开了接触。她的动作迅捷而流畅,如同预判程序的自动规避。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面包车消失的方向,平静地说:
“非接触式追踪协议已启动。建立初始轨迹模型。”
她无视了父亲伸出的手和暴怒的斥责,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走向面包车消失的那个街角。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踩在逻辑推演的路径上,像一个设定好坐标的追踪机器人。
“小梦!你给我站住!”顾卫国又急又怒,追在后面大喊。
顾梦置若罔闻。她的感官如同精密的雷达阵列,瞬间过滤掉一切无关信息:嘈杂的人声、刺鼻的尾气、炫目的霓虹……只剩下空气中极其微弱、正在飞速消散的线索——
一种混合着机油、廉价烟草、汗液和刚才泼溅咖啡的微弱气味分子轨迹。
路边溅起的几点深褐色、尚未完全干涸的咖啡液滴,指向一个方向。
甚至,在刚才崔宇抠抓面包车门框的位置附近,一小块不起眼的、沾着油污和暗红血点的锈漆碎片,静静地躺在地上。
顾梦走到那片锈漆碎片前,没有弯腰,只是垂下视线,冰冷的瞳孔如同高倍扫描仪,瞬间记录了碎片的尺寸、边缘形状、锈蚀程度以及其上附着的微量生物痕迹(血点)。
“生物组织残留确认。目标个体:崔宇。”
“气味分子浓度衰减梯度指向西南方向。”
“地面微量咖啡液滴分布符合目标车辆快速驶离轨迹模型。”
“追踪路线优化完成。”
她抬起头,望向那条通往城市更混乱、更破败区域的街道深处。昏暗的灯光下,她灰色的身影如同一个幽灵,精准地沿着那无形的、由气味、污渍和碎片构成的轨迹,汇入了城市的阴影之中。
顾卫国徒劳地追了几步,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女儿那冷静到可怕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巷口。他靠着冰冷的墙壁,额头渗出冷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像是女儿去相亲,更像是……一个冷静的猎人,循着血腥味,锁定了一头受伤逃窜的凶猛野兽。
咖啡馆的闹剧结束了。
但一场基于冰冷逻辑和非人吸引的、单向的追踪游戏,才刚刚开始。
标本,主动锁定了她的困兽。
无效协议的废墟之上,扭曲共生的齿轮,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开始了第一次危险的咬合。
六年前。盛夏。
空气粘稠得如同煮沸的糖浆,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钢结构厂房在刺目的阳光下蒸腾着热浪,像一个搁浅在陆地上的钢铁巨兽尸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廉价焊锡和汗水发酵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机器的轰鸣是这里唯一永恒的背景音,单调、沉重,震得人胸腔发麻。
顾梦那时只有十岁。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款式简单到近乎简陋,没有任何多余的蕾丝或图案装饰。长发同样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得有些过分的额头。她跟在父亲顾卫国身边,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步伐精准地落在父亲踩过的、相对干净的水泥地上,避开那些乌黑油腻的污渍和水洼。
顾卫国是来这座大型机械加工厂结算一笔拖欠的零件款。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女儿纤细的手腕,不是出于亲昵,更像是在保管一件精密且容易在混乱中失控的仪器。他额角全是汗,焦虑地盯着前面领路的车间主管,对周遭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刺鼻的气味烦躁不堪。
顾梦却像是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她的感官如同精密的全息扫描仪,贪婪地捕捉着这个巨大熵增巢穴的一切微观信息:
* **视觉:** 巨大的龙门吊车在头顶缓慢移动,投下沉重的、切割光线的阴影轮廓;焊接枪喷吐着刺眼夺目的蓝色电弧,在空中留下短暂的、灼烧视网膜的残像;被随意丢弃的金属边角料在地上呈现出各种混沌的几何形状;墙壁上剥落的油漆层如同奇异的地图纹理。
* **听觉:** 机器的轰鸣被解析成不同频率的物理振动波形;铁锤敲击金属的清脆撞击声在特定物体上引起的共振衰减;远处隐约传来的、某个工人嘶哑的吼叫(被归类为无效噪音)。
* **嗅觉/味觉:** 浓烈的机油味分子浓度梯度分析;焊锡熔化释放的特殊气体成分初步鉴别;汗臭味中隐含的个体新陈代谢差异信号;空气中悬浮金属粉尘的颗粒度分布预估。
* **触觉:** 脚底透过薄鞋底感知的水泥地温度差异(被阳光直射和阴影覆盖区域);热浪裹挟着金属粉尘拂过皮肤带来的微摩擦感。
这是一个活的、不断生成混乱数据的巨型有机体。顾梦小小的逻辑核心高速运转,如同闯入数据金矿的饥渴AI,将所有感官输入转化为冰冷、精确的环境模型。
就在这时,她的“扫描仪”锁定了一个异常的高温点源和一组高强度的运动轨迹。
厂房深处,一堆巨大的、刚切割下来的、还散发着灼人热气的金属板材旁边。
一个身影正在敏捷地攀爬着纵横交错的钢架!
那是个少年,看起来比顾梦大两三岁,却异常瘦削精悍。他穿着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背心和短裤,裸露的皮肤被晒成深褐色,布满汗水和蹭上的油污。他像一只在钢筋丛林里穿梭的野猴子,动作矫健得近乎危险,攀爬、跳跃、在狭窄的钢梁上快速移动,对脚下十几米高的悬空视若无睹。他手里抓着一个沉重的金属扳手,正试图去拧高处一根锈死的管道接口。
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下方的金属板上瞬间蒸腾起一小股白气——这就是顾梦捕捉到的“高温点源”。而他攀爬的姿态和肌肉的爆发力,则构成了一个非标准的、充满原始能量的“动态运动模型”。
少年正是崔宇。
他的眼神凶狠专注,牙关紧咬,全身肌肉像拉紧的弓弦,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喉咙里挤出的一声低沉的、如同幼兽嘶吼般的闷哼。他在和那根顽固的锈死管道较劲,扳手砸在螺栓上,发出沉闷刺耳的“铛!铛!”声,每一次撞击都让钢架微微颤动。
工厂的噪音淹没了他细微的吼声,但在顾梦高度聚焦的听觉分析模块里,这声音被清晰地剥离出来,归类为“高强度体力劳动伴随的非语言发声模式”。
顾卫国正焦急地和主管争辩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女儿停下了脚步,更没注意到那个在危险高处作业的少年。
顾梦就站在那里。
小小的,灰色的影子。
她的目光如同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光,穿透弥漫的金属粉尘和扭曲的热浪,牢牢锁定在高处的崔宇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害怕,没有童真好奇。
只有纯粹的分析:
目标个体:雄性(根据第二性征初步发育判断),年龄估测:12.5±1岁。
运动能力:极佳(超出该年龄段城市样本平均值173%),平衡感卓越,风险评估模块显示其坠落概率低于3.2%(基于当前动作模型)。
力量输出:爆发力强(扳手撞击峰值动能估算),但存在过度损耗倾向(肌肉施力方式效率低下)。
情绪状态:愤怒阈值低(面部肌肉紧绷指数、瞳孔收缩率、发声频率),专注力高(外界干扰屏蔽率)。
环境关联:该个体行为模式与该高熵环境契合度:92.8%。可视为该环境内高效的非稳态能量释放节点。
她像一个站在玻璃幕墙外的研究员,平静地观察着培养皿中一只行为特异的实验动物。她的世界只有数据和模型。
高处。
崔宇终于用尽全力拧松了那颗顽固的螺栓!巨大的扳手在反作用力下猛地从锈死的螺纹上弹开!
“呃啊!”他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在狭窄的钢梁上晃了一下!
一瞬间的失重感让他心脏猛缩!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目光本能地向下扫去寻求支撑点——
然后,他的视线撞上了顾梦的视线。
隔着十几米的垂直高度,弥漫的粉尘和扭曲的热空气。
一双属于幼女的、却冰冷澄澈得如同无机质玻璃珠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孩童应有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拆解分析的、冰冷的观测感!
他被看到了!
被那双眼睛完全、彻底地“捕获”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和被未知力量穿透的强烈不适感,如同高压电流瞬间窜过崔宇全身!比刚才差点失足更强烈的战栗攫住了他!他稳住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喉咙里那声因惊吓和愤怒而即将爆发的嘶吼卡在了那里,变成了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抽气。
他死死地瞪着下方那个小小的、穿着蓝裙子的女孩。
她是谁?她为什么那样看人?!像看……看一块铁疙瘩或者一只虫子!
他抓着扳手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臂上的肌肉因愤怒和莫名的恐惧而微微颤抖。他想吼叫,想扔东西驱赶那令人极度不适的目光,但身体却违背意志地僵硬着,如同被天敌锁定的猎物。
就在这时,顾卫国终于结束了争执,烦躁地回头找女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危险区域正下方、正抬头“发呆”的顾梦,以及高处在钢架上僵持着、面目狰狞瞪着自己女儿的陌生野小子!
“小梦!过来!危险!”顾卫国吓得魂飞魄散,几步冲过去一把将顾梦拽离原地,同时对着高处怒吼,“喂!上面那个小子!看什么看!干活小心点!砸到人你负责吗?!”
崔宇被顾卫国的怒吼惊醒。
那股被“凝视”的诡异压迫感被更直接的、来自成年男性的斥责驱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被冒犯的狂怒。他脸上的肌肉扭曲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管…管得着吗你!”声音嘶哑,带着少年变声期的粗粝和强撑的凶狠。他不再看顾梦,像是要逃离什么,猛地转身,更加粗暴地开始拆卸下一颗螺栓,扳手砸在金属上发出泄愤般的巨大噪音。
顾卫国拉着顾梦匆匆离开这片危险的区域,嘴里还在不停数落:“让你别乱看!这种地方多危险!那些野小子没轻没重的……”
顾梦被父亲拉着往前走,脚步有些被动,但她的头却微微侧着。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个在钢架上疯狂敲砸的少年背影。
她的逻辑核心里,刚刚建立的“高效非稳态能量释放节点”模型下方,自动追加了一条备注:
【附加观测:该节点对视觉观测存在高度敏感及不可预测的负向反馈。建议后续接触需谨慎设置隔离屏障或非可视交互协议。】
她的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前方父亲后颈渗出的汗珠上,开始分析汗液蒸发速率与环境湿度的关系。
工厂喧嚣依旧。
崔宇砸螺栓的噪音愈发狂躁,像是在发泄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源自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无名火。
顾梦被父亲带出了厂房,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无机质般的眼睛。
一次偶然的交错。
一粒冰冷的种子,一颗暴躁的石子。
在时光的混沌河流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便各自沉入各自的深渊轨迹。
关于“青梅竹马”的记忆碎片,在顾梦庞大的数据库里,被归类为一条关于“高温环境下攻击性少年样本行为特征”的早期观察记录。
而在崔宇混乱的记忆迷宫中,那冰冷凝视带来的诡异战栗感,则被后来无数次的暴怒和扭曲覆盖、掩埋,只残留为一个模糊的、令人莫名烦躁的幽蓝光点,如同电路板上一个接触不良的焊点,偶尔在意识短路时闪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