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架与数据之间》明月啾啾

1、第 1 章

　　顾梦踏入这家名为“云顶”的咖啡厅时，立刻被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包裹了。空气里弥漫着昂贵咖啡豆烘焙后的醇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雪松调香薰气味，冷气开得很足，光线被精心设计成恰到好处的柔和，映照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和线条冷硬的金属桌椅。衣着光鲜的人们低声交谈，刀叉碰撞白瓷盘的声音清脆又克制。一切都显得精致、高效、冰冷。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分钟。这是闺蜜林薇口中“千载难逢的优质男青年”，一位金融圈冉冉升起的新星，崔宇。为了林薇那句“就当给阿姨一个面子，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她才勉强答应来赴这场相亲局。

　　目光扫过靠窗的位置，顾梦很快锁定了目标。那里坐着一个男人，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他正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快速滑动，侧脸线条利落，下颌线绷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专注和高傲。他面前的咖啡杯旁，还放着一份摊开的…财务报表？

　　顾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点被环境催生出的局促，走了过去。

　　“请问，是崔宇先生吗？”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图书馆工作养成的温和。

　　男人闻声抬头。那是一张非常英俊的脸，鼻梁高挺，眉眼深邃，但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迅速地将顾梦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顾梦今天穿了一条素雅的米白色亚麻连衣裙，外搭一件浅杏色开衫，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上只化了淡妆。在崔宇审视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顾梦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但语调是公式化的，“请坐。你迟到了三分钟。”他瞥了一眼腕上的铂金表，动作精准得如同校准过的仪器。

　　顾梦在他对面坐下，服务生适时递上菜单。“抱歉，路上有点堵车。”她解释道，声音依旧平静。

　　崔宇似乎没在意她的解释，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像是在做项目简报：“时间成本需要量化。三分钟，在这家咖啡厅的峰值时段，理论上可以多服务半组客人。按照他们的客单价和翻台率计算，你的迟到，间接造成了大约……”他顿了顿，手指似乎在无形的键盘上敲击了一下，“168元人民币的机会成本损失。”

　　顾梦握着菜单的手微微一顿。她看着对面男人毫无波澜的脸，感觉自己不是来相亲，而是走进了某个经济模型的演算现场。她努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点了一杯最普通的柠檬水。

　　“崔先生……对时间和效率的计算真是精确。”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带讽刺。

　　“效率是衡量一切行为价值的核心标准。”崔宇放下平板，双手交叉置于桌面，姿态如同即将主持一场重要会议，“顾小姐，林薇大致向我介绍过你的情况。市立图书馆管理员，对吗？”

　　“是的。”顾梦点头。

　　“嗯。”崔宇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分析意味，“一个典型的、被社会低估其效率的公共服务机构。从纯经济角度分析，图书馆的书籍周转率、单位面积产出、人工成本占比都存在显著优化空间。纸质书籍的维护成本高昂，数字化才是最优解决方案。古籍修复，恕我直言，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去维护物理形态已然脆弱、信息价值也未必高于现代复制品的‘古董’，更是一种低效的资源分配。这种工作，职业天花板显而易见。”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冷的逻辑链条上精准镶嵌的齿轮。没有刻意贬低的语气，却字字句句透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的评判。

　　顾梦握着柠檬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热爱图书馆里那份沉静的时光，珍视那些泛黄书页承载的历史重量和文化记忆。在他口中，这份她视若珍宝的工作，竟然只是一堆需要被优化的“低效资源”？古籍修复，那种需要倾注心血、指尖触碰历史温度的手艺，成了“低效维护”？

　　一股无名火悄然升腾，又被她强大的涵养按捺下去。她依旧保持着微笑，但眼神里那点温顺褪去，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崔先生的观点很…特别。只是，价值的衡量标准，或许不止效率和金钱这一套体系。”

　　崔宇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锋芒，或者听出了但不在意，继续着他的“尽职调查”：“婚姻同样如此。它本质上是一项风险与收益并存的人生投资。我们需要理性评估双方的‘资产’——包括但不限于学历、职业前景、收入水平、家庭背景；‘负债’——生活习惯、潜在风险（如健康隐患、原生家庭负担）；以及未来可预期的‘现金流’——双方的职业成长潜力。综合考量风险系数和预期回报率，才能做出最优决策。”

　　他顿了顿，看向顾梦，像是在等待她的“财务数据”。“顾小姐，方便详细介绍一下你的‘资产结构’吗？包括收入明细、是否有房产或大额负债、以及未来五年的职业规划和晋升空间。”

　　顾梦彻底沉默了。柠檬水的冰凉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却压不住心口那股荒谬又憋闷的感觉。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用谈论市场交易的口吻，将婚姻、感情、甚至是一个人存在的价值，都换算成了冰冷的数字和图表。在他构建的理性世界里，温暖、情感、精神追求都被剥离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效用最大化。

　　她看着崔宇那双深邃却毫无温度的眼睛，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活在精密的数字模型和效率至上的金字塔尖，一个安于书页间的宁静和守护时光的执着。

　　当崔宇再次提到古籍修复是“对过时信息进行低效维护”时，顾梦心底最后一丝耐心终于耗尽。

　　她放下水杯，杯底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崔宇的话。

　　“崔先生。”顾梦抬起头，直视着他，声音依旧轻柔，却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清晰而坚定地漾开了一层涟漪，“你说得很好，很理性，也很…经济。”

　　崔宇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打断和这种评价。

　　顾梦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效率、成本、收益、模型…这些都是你世界的法则，我理解。但恕我直言，并非世间万物都可以被纳入你的计算框架。有些价值，比如历史的重量，文明的记忆，还有……”她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崔宇那张无可挑剔却又冰冷的脸，“人与人之间，那些无法用金钱和时间单位来量化的东西，比如真诚、温度、慢下来的耐心……它们的存在，恰恰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并不完全遵循你的方程式运转。”

　　她站起身，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正好覆盖了她那杯柠檬水和崔宇那杯昂贵咖啡的费用。“AA制，效率最高，也最能体现崔先生提倡的‘公平交易’原则。抱歉耽误了您宝贵的时间。”

　　崔宇完全愣住了。他看着她抽出钞票的动作，听着她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反驳，脸上那副掌控一切的冷峻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合乎逻辑的词句。

　　顾梦没有再看他的表情，拿起自己那个简单的帆布包，转身离开。她的背影挺直，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忽视的力量，走过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融入外面喧闹而真实的夏日阳光里。

　　咖啡厅内，冷气依旧充足。崔宇低头看着桌上那两张红色的钞票，又抬眼望向窗外那个渐渐消失在人群里的素净身影。桌上那杯他精心挑选的瑰夏咖啡，完美的油脂层覆盖着，却突然失去了吸引力。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味道……似乎有点不对？或者说，刚才那个看似温顺的图书馆管理员临走前投来的那一眼，平静得近乎淡漠，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精密运转的思维模型里，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小、却无法忽略的“误差”。

　　他不知道，这丝“误差”，会在未来引发一场他所有经济模型都无法预测的“非理性繁荣”。他只知道，那个叫顾梦的女人，和他之前接触过的所有人，似乎都不太一样。她成功地……扰乱了他方程式里的某个常数。这种感觉，陌生且不受控制。

　　他放下咖啡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平板冰冷的屏幕上敲击了一下，屏幕上跳动的K线图和复杂的公式，此刻似乎都褪色了几分。